“可记得当年陛下用几年的白糖专卖权,让濠镜澳佛郎机人心甘情愿为大明采购运送大米之事?”朱雀此时终于能昂首挺胸的当老师了,免不得也多了个毛病,不直接回答,非得反问回去。
“自然记得……对啊,葡萄牙人也不傻,自然不会免费帮忙,这里肯定有很大利益。你先等等,让我自己想想……是售价,对!就是售价。奇货可居,荷兰人想成为独家代理,就能在欧洲卖出更高价格,没错吧?”
要说王大头的大脑袋里确实不是空的,一提起当年的事情马上有了顿悟,再仔细想一想其中的逻辑,就得到了很符合现实的答案。嘴上没百分百确定,可得意的表情已经掩盖不住了。
“只说对了一小半……”看着这张滑稽的脸,朱雀也笑了。合算平日里牛气哄哄的大能人也不是啥都懂,见识还如此浅薄。
“此话怎讲!”王大头倒也不是特别自负的脾气,碰到真不明白的问题愿意心平气和的请教。
“若是将一种商品的代理权全部给了某个人或者某家商号,利在当下,祸在将来。这可不是朱某信口开河,而是陛下亲笔所书。
所谓利在当下,是指工厂和作坊有了稳定的销售渠道,无论市场如何波动皆不用担心产品卖不出去。同时官府也省去了不少麻烦,只需按部就班收取抽分,即可让治下安稳,税赋无忧。
但这种好日子不会太长久,也无法多劳多得。试想一下,如何把独家代理权交给荷兰人,那大明海商就不能再去经营此种货物,也就失去了相应的市场份额。
当然了,肯定还有其它货物可以贩卖,但最赚钱的货物却不能触碰。一年两年可能还无大碍,随着时间推移买家就会形成惯性,一想买某几种货物了就会先想起荷兰商人,轻易不肯再相信别人。
这时荷兰商人就可以随意提价了,利用大明产品在其它地区赚取几倍甚至十几倍的利润。反观大明的工厂和作坊主,只能按照当时谈好的价格售卖,即便提高了产量也不能私自出售。
在这种情况下,大明的工厂、作坊主、商人还有朝廷,都会蒙受巨大的损失。
目前所谓的独门产品,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工匠们通过一次次失败总结出来的。既然大明工匠可以做到,其它国家的工匠早晚也能做到,甚至超远。
到了那时候,独家代理也就成了一纸空文,荷兰人肯定不会再续签。而大明工厂、作坊主和海商,失去的不仅仅是货主,还有更珍贵的市场份额和声望。一辈人的辛勤劳作全会化为乌有,很久都无法翻身,悔之晚矣。”
见到王大头如此虚心,朱雀又不好意思以师长自居了,于是把皇帝抬出来,一是佐证自己所言不虚,二是缓解下尴尬的场面。不管怎么说这位也是皇帝的心腹,过于得罪早晚是个麻烦。
“……还是万岁爷想的长远,做生意居然还有此般功效,着实令**开眼界。朱经理,陛下还曾说过什么,可否与我多讲讲?”
朱雀说到一半时王大头就已经进入了思索模式,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且很可能成真。然后就再也不敢小觑这位挂着皇族名头的商人了,端端正正抱拳行礼。
“陛下说这叫政治经济学,一个国家想在众多国家的贸易中获利,就需要养成竞争意识。不光要培养工厂主、海商们的竞争意识,还要让官员们也都不能满足现状,时刻都要保持逆水行舟的心态。
不上战场作战的军人不是强兵,缺少了竞争意识的商人不是好商人,没有忧患意识的官员更不合格。
不过陛下又说了,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不能过度,也包括竞争。如果工厂与工厂、商号与商号之间竞争的太激烈也不是件好事。会增加内耗,催生罪恶。
同样的,国与国之间竞争的太激烈就会引发战争。做为官员,在制定政策和管理的同时,既要鼓励竞争又不能过于激化,还得能随时进行调控,才算得上能臣。
朱某进入糖厂整整九年,随李总督到广东之后知道了很多从未想过也不曾见过的事情,又时常得到陛下指点才豁然开朗,也愈发觉得坐井观天。
这些年我总结了不少心得,主要是对陛下指点的注解。如果不嫌弃,朱某倒是愿意厚着脸皮拿出来献丑,但要得到陛下应允才可!”
说起生意上的谋略,朱雀顿时来了精神。他原本只是个头脑灵活的皇室宗亲,因生活所迫才不得不接触商贾之事,没承想越琢磨越觉得是大学问。尤其是皇帝在密信里给出的指令和方案,次次都能令人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他除了严格执行,私下里也没少花功夫研究,写了不少心得体会。虽然不敢厚着脸皮拿出去著书立说,但在皇帝同意的前提下给外人看看还是可以的。
“王某在此提前谢过,待返回京师之后一定当面恳请陛下应允。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该如何回复荷兰人,我观他今日表现也不像肯轻易低头,而你又没有完全拒绝,似是留有一丝可能,这又是为何?”
朱雀肯把心得体会拿出来分享,王大头自然很高兴,却也没忘乎所以,马上把话题又拉了回来。之前的探讨只是为了更好理解这次谈判的细节,以便摸清楚荷兰人的心理,好在今后的工作当中更主动。
第646章 水土不服
“嘿嘿嘿……王将军不愧多次受陛下褒奖,果真是眼里不揉沙子。朱某确实留了一手,故意让其捉摸不定,这才有了明日之约。
但若想令其主动降低价码,按照我等的想法行事,光靠朱某这点本事远远不够,还需请动一尊大佛,这就要看您的本事了!”
通过今天的谈判,朱雀也刷新对王大头的感官。原本以为此人类似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缉事,专门干偷鸡摸狗刺探隐私的勾当,只要心狠脸皮厚谁都能干。不曾想还很内秀,头脑灵活且见识宽广,于是又开始了考教。
“此事不宜惊动官府!”
“朱某晓得……”
“……濠镜澳的加布里埃尔或者郭主教?”既不是官员还称得上大佛,这让王大头好生纳闷。
想来想去,稍微沾点边的只有葡萄牙人了。好歹这两位也是入京面过圣的,虽然在广东地界上还称不上大佛,也算的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非也非也……朱某想让您去请的是日月银行女总管奥雅妮,她此时刚好在广东巡视。”王大头越是愁眉苦脸的使劲儿猜,朱雀就越得意。
这个办法在见到荷兰人之后就突然萌发了,主要是他们的眼睛很像,瞳孔都带着明显的灰蓝色。当然了,长得像又都是西番人并不足以在谈判中占据主动,奥雅妮对商业的天赋才是重点。
对于这位来自西班牙的女人朱雀从一开始的不屑、不解,通过几年的合作,已经转变为佩服和赞赏了。如果不是性别问题,只要闻听奥雅妮来广东,他恨不得整天跟随其左右,有很多想不通的问题要请教。
皇帝自然能回答这些问题,可当属下的不能老拿密信当家书没事儿就写一封。但奥雅妮就不怕了,雪花糖厂与日月银行不仅仅是业务上的合作关系,还是同为皇帝办事的机构,相当于同僚,互相请教很合理。
“她能管用?”这个人选真是太出乎王大头意料了,根本就没往那边想过。
“没有十成把握,七八分而已!”朱雀使劲儿点了点头。
他也不是没想过有谁能帮忙,可选来选去,如果不牵扯到官府,好像就只有这位女人了。那个叫席尔瓦的大胖子应该也挺有本事的,怎奈语言表达能力欠缺,不适合唇枪舌剑的谈判桌。
“呼……你可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不过没关系,这次就让你看看某的本事……确定她在日月银行?”
能有七八分把握可见其重要性。王大头觉得朱雀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瞎说,更不敢故意找个人让自己知难而退,当下咬了咬牙准备尽全力了。
“十分肯定,只是要快,过几天她还会不会走朱某真不敢保证。”见到王大头的模样,朱雀在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喜悦。
“你且回去等我……马车、马车……去日月银行!”王大头也不废话,伸手向等候在码头边的车夫高喊一声,扔下朱雀快步走了过去。
随着檀香木发簪缓缓拔出,金色长发如瀑布般滑落,呈现出波浪般的起伏。刻板的黑色海军便服随之被解开,露出了被其紧紧包裹着的肌肤,淡淡的古铜色,异常饱满。
“咔嚓……”清脆的金属摩擦声过后,一团火焰亮了起来,缓缓靠近细细的雪茄烟,瞬间将其点燃,随即被喷涌而出的烟雾吹灭。
“嘶……呼……”奥雅妮以非常不雅的姿势半躺在柔软的藤椅中,双腿高高架在办公桌上,背后的窗户敞开着,窗帘被海风吹得不停翻飞。
做为日月银行的最高领导者,她和席尔瓦不得不在大明沿海的七八座城市间跑来跑去。好在有海军的通讯船可用,免去了不少舟车劳顿。如果走陆路,怕是一年也跑不完一圈。
除了工作上的疲累,还有心理上的压抑。大明在很多方面比欧洲富足、宽松,又在很多方面比欧洲保守、苛刻,比如说女人。
这里的女人无论贫富,都不能随意抛头露面,更没有舞会、酒会之类的应酬。结婚前要在家里守身如玉,结婚后也得甘于相夫教子,最好是永远不出院子才会被社会广泛称颂。
否则就会被当做妓女。没错,大明虽然对女人的贞洁很看重,却允许一种叫青楼的场所存在。那里面的女人就是妓女,来源五花八门。据说如果当官的犯了罪,男人会被杀死或者流放,年轻的女眷则会被卖入青楼。
为了入乡随俗,她所有的好看衣裙全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包括皇后赠送的礼物。平日里想要出门只能穿着黑不溜秋的海军便服,再戴上尖尖的草帽,装扮成为海军做事的小吏。
即便这样也无法去市集里随便闲逛,衣服可以换,话也可以不说,可婀娜的身材无法完全掩饰住,近距离一眼就会露馅。
可是不管如何苦闷,工作也要完成,还必须做好。这里可不是西班牙,更不是意大利和法国,国王即便想为难贵族也得找到足够的证据。
只要那位笑起来很和蔼还带着些许傻乎乎的皇帝有些许不满,稍微努努嘴皱皱眉,自己和席尔瓦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还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为此抱怨。
“他是个魔鬼!没错,就是魔鬼,是上帝派来惩罚罪人的!”一想起那张胖乎乎的脸,腹中的诸多不满、苦闷就立刻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愤怒和恐惧。
在欧洲除了教皇和比较远的几位国王,自己见过多一半的贵族,无论来自法兰西、英格兰还是意大利亦或德意志,没有一个人能让自己产生如此大的惧意。也不能全部归于恐惧,更多还是无力感。
这位大明皇帝平心而论并不残暴,至少在对待皇宫里的太监、宫女方面展现出了足够的宽容。但恐惧并不全来自于对痛苦和死亡的畏惧,有时候一个人如果知道的太多或者足够智慧,也会让人感觉到深深惧意和无力。
第647章 不速之客
自己的家族在威尼斯经营银行已经有近百年历史了,不敢说家喻户晓,但在意大利北部和西班牙北部也算得上小有名气,做过很多贵族包括王室的经济顾问,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手段。
而银行这个行业在大明只能说刚有雏形,可这位皇帝却和自己一样熟悉银行的业务,甚至更多。
每次遇到问题,自己冥思苦想了很久仍旧找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皇帝听完之后只需眨巴着眼睛想一想,很快就能提出针对性的措施。
其中有些招数可以称得上绝妙,甚至称得上推动整个行业的前进。如果放在欧洲,会被众多银行家们视如神明。
有时候奥雅妮甚至觉得皇帝连思考都是故作姿态,大部分时间可能连问题还没听完就已经有了办法。只是为了让过程显得更合理,或者是照顾属下的自尊,才没有太快说出来。
如果说一个人天生对钱敏感,有当银行家的天赋,也不能绝对否认。但大明皇帝的天赋有点太多了,不仅仅体现在经济学上,还有数学、地理、天文、历史、语言、机械、航海以及军事,甚至还是名很不错的医生和服装设计师。
接触了这么长时间,他唯一能称得上平庸的就是文学艺术,不喜欢舞蹈戏剧、不擅长诗歌绘画……不对,他好像还是位音乐家,专门让皇宫里的能工巧匠制作了几种前所未闻的乐器。
有弯弯曲曲由铜管和按钮组成的号角,有装在大木箱上的几十个按键,有大小不同的七八面小鼓。闲来无事就让小太监和宫女们演奏,皇帝兼职谱曲、指挥和某种乐器的演奏员,听上去别具一格。
面对这样的顶头上司,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一边充实自己,还能拿到不菲的报酬并掌控不小的权力,应该很有成就感。
可是每天忙不完的工作和肩负的重大责任,又把人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非常有紧迫感,真是痛并快乐着。
这次从松江府赶到广州,就是接到了皇帝的命令,要求尽快在马尼拉城设立日月银行分行,然后以日月金币、银币和为基础,在沿海的几个大型城市开展通汇通兑业务。
听上去挺简单,好像只要把货币备齐、汇票印好、兑换比率算清、再解决货币运输问题就能顺利展开了。
实则却不然,想让各国货币在马尼拉流通起来,必须制定一整套安全效率的流程。先按照流程培训新老员工,与负责押送业务的海军接洽磨合,再进行有效宣传,让商人们充分了解新业务的细节和好处,才有可能摆上台面。
席尔瓦已经先行去了马尼拉城,他主要负责培训员工和与海军接洽。自己则留在广州带着十多名会计,没日没夜的计算着每家日月银行的预估现金流量和备用金额度,避免发生挤兑和恶意挤兑。
“我说过了,今日不见客!”雪茄烟刚抽了几口门就被轻轻扣响,奥雅妮很不耐烦的喊了声,眼皮都没抬。
“夫人,是位姓王的先生求见,他有这个……”门被缓缓推开了,一位妙龄女子闪进半个身体,举起右手,指头上挂着一枚暗金色的小牌子。
“混蛋……你应该认识他吧?”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清牌子上的纹饰和文字,奥雅妮还是坐直了身体,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不动声色的问道。
这名年轻女孩子名义上是自己的助手、日月银行的总管助理兼秘书,除了帮助自己工作还负责日常生活起居。实则是名宫女,被皇帝硬生生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睛和耳朵。
据说这些宫女和太监很小就被从民间选入皇宫,身份类似于奴隶,专门为皇帝一家服务。他们既可怜又可恨还可怕,每天跟在身边形影不离,定期向皇帝打小报告。
“回夫人,腰牌上写着统计司从百户朱三十六。腊梅从小在宫中长大,隶属蹴鞠队,从未见过此人!”自称腊梅的宫女面对上司饱含了不满揶揄的问题,回答得不卑不亢,没有半点情绪。
其实就算再苛责几倍她也不会觉得委屈,能在皇宫里混到成年早就尝遍了人情冷暖,受尽了冷嘲热讽,能比老太监、大嬷嬷还恶毒狠心的人,外面真屈指可数。
“哼……既然是陛下派来的人,那就有请吧!”统计司和蹴鞠队是什么样的机构,奥雅妮不光知道还有些了解。既然是皇帝的密探来了,不想见也得见,可性格使然,嘴里还在说着小怪话。
“是,夫人……上茶还是可可茶?”腊梅还是那副你说什么我都没反应的表情,机械的履行着秘书的职责。
“什么都不用上,你留在这里记录,当个证人!”
女人和男人的区别,最大的不是身体而是情绪控制。奥雅妮即便成为了皇帝近臣,小脾气一上来依旧还是控制不住情绪,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连必要的礼节都不顾了。
“请原谅夫人,这种场合我应该回避。”奥雅妮能不顾,腊梅却不能。统计司是啥她更清楚,这种级别的谈话最好不听。
实际上万岁爷也没有派自己来当密探的要求,只因为这位是西番女人,不熟悉大明规矩,又身居高位,才派自己来照顾服侍。
“我说可以就可以,皇帝让你百分百听我的指挥没错吧!”结果奥雅妮非但没接受善意的提醒就坡下驴,还拿出了皇帝的金口玉言要挟。
“……遵命!”这下腊梅没辙了,皇帝当初确实是这么说的。
“尊敬的席尔瓦夫人,晚上好,愿您一天都过得愉快!”
不一会儿,在腊梅的引领下,王大头踩着厚厚的地毯无声无息的来到了房门口,透过半扇没有关闭的房门,站在走廊里摘下帽子、单手抚胸、微微弯腰先来了一礼。
“原本还可以,但现在很不好了。这次来有什么事情请快点说,我这几天很疲惫,要早点睡觉!”奥雅妮坐在办公桌后面,双臂抱胸,一边点烟一边回应,语气生硬,我烦你三个字明明白白的刻在脸上。
第648章 软硬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