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修离大口喘气,只觉得混沌不堪的脑袋忽然变得清明,那些疯狂执拗且阴暗的情绪,通通化作铺天盖地的后悔与悲伤。
方寸心又救了他一次。
他想说什么,谢谢,亦或抱歉……但方寸心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和他想得不一样,她并没放过他。
方寸心仍旧紧紧钳着他,另一手掐了个诀,在半空中幻化出一个浅青的符咒,而后将那个符咒打在他的眉心间。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刺入他的神识。
他的脑海里仿佛也涌起漩涡,带起无数的回忆画面,如同走马灯般不停旋转着,随着被抽离他的脑海。
谢修离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恍惚惚地猜测着。
他是要死了吗?方寸心还是要杀他?
不,不对。
这不是要杀他。
他像回光返照的病患,猛然间有了短暂的清醒。
方寸心的符咒,带走的是他脑中所有与她有关记忆。
从他们第一次在默石相遇,她在蛇口下救了他,到望鹤城带着学生们参加遴选赛,再到后来被带回元莱城,与她重逢……
他刹时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巨大的恐惧与悲伤瞬间笼罩了他,他宁愿死在她手中,也不想遗忘。那些回忆是他绝望时的救命稻草,是他痛苦时的救命良药……他需要这些回忆。
他想求她放过自己,他发誓自己可以从此远离她,可她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那双望向他时从来都盛满笑意的眼,只余冷酷。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可以无情到这般田地。
可很快的,他的意识再度模糊,那些痛苦也好、惶恐也罢,种种情绪都随之化作一片空白,就连她的模样,也渐渐糊成一团,像滴入池潭的一滴浓墨,很快洇散。
他渐渐变得平静,只知道好像有一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可他想不起她的名字,还有她的模样。
他的生命里,从此没有这个人的痕迹。
————
月色渐隐,时辰已晚。
沈卿衣捏着眉心,正有些疲惫地从玄机阁的落脚地出来,赶往玄机峰。
他是刚刚赶到玄机阁的,因着参与了九寰学院和横刃山的行动,他被五宗传召前来禀报那边的情况,毕竟苏断水正在九寰学院安抚人心,而唐梦归忙着处理横刃山的异兽,两人都不得空闲,只有他这个莫名其妙与方寸心合作了一把的人,稍稍有些空闲。
只可惜刚刚走到洞府前,他就被方寸心挡住了去路。
“这是?”沈卿衣诧异地看着方寸心把扛在肩头的男人平放在洞府外的山石上,不知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直到看到那人的模样,才又惊道,“谢修离?”
“他不是谢修离。”方寸心也望向山石上昏睡的人。
他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眉间不再阴郁。
“我想请沈城主帮个忙,把他带回望鹤城,告诉他,他是王胜,望鹤城的一个小裁缝。不知可否?”方寸心直接问道。
“这倒是不难,但他如今是太微的人,身上又有血萤,若是我贸然带走,太微那边无法交代。”沈卿衣斟酌道。
“血萤已经被我清除了,太微那边我去说。他心思过重,不适合成为谢家家主,也不适合踏上仙途。我已用忘尘咒抹去他的记忆,从此以后,他只是王胜。”方寸心飞快道。
这已是她能给他的,最后的怜惜和慈悲。
沈卿衣闻言良久无话,只望着谢修离长叹一声。
这些年谢修离在谢家的遭说他全部都听说了,又与谢卓两家合作,对谢修离的性格亦相当了解,后来进了太微,又在缈云峰上对叶玄雪出手以及事后种种,他亦都听说了。
确如方寸心所言,他并适合在阴谋中打滚,单纯的生活才最适合他。
“行,我带他回望鹤,你放心,我会照顾他。”沈卿衣道。
“多谢城主。”方寸心抱拳致谢,眉间神色明显一松,又笑道,“城主刚到玄机?”
“是啊。拜你所赐,掺和进五宗的事里头。”沈卿衣亦笑着道,无奈的语气里似乎夹着一缕怨念。
谁能想到,送两个学生进去查探消息,换来的却是石破天惊的结果?
每次遇到方寸心,都不太平。
“别这么说,你送桑慕和虞随潜入九寰学院,难道不是也在怀疑,想借他们之手查清真相,否则又怎会被他们三言两语打动?”方寸心半是戏谑半是试探道,“沈城主与九寰学院合作运送物资,总不会真与他们同流合污吧?”
只这一句话,便让沈卿衣心头一跳。
送大明和徐杨出来找他这个想法,是方寸心的主意吧?除了想借他之手解决九寰学院外,恐怕她心里也存着试探他的目的。
那时的她,也在怀疑他。
看着方寸心意味深长的眼,也不知为何,沈卿衣竟有些后怕——她必是藏了后手,倘若他真的与裴敬川等人同流合污,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方仙尊说笑了,运送物资是因为地点合适,他们才找上我,其余事我一概不知。”他神情微变,连称呼都改了,不再如先前那般熟稔随意。
毕竟眼前之人,境界已是九寰巅峰。
方寸心没有刻意展示亲切与他套近乎,保持着这样的震慑力,淡淡道:“深夜出门,城主这是要去见谁?”
沈卿衣刚想回答,却听她的声音又响:“是不是要见檀洛舟?亦或说日晷城主,重黎山主?你喜欢哪个称呼?”
他顿时一惊。
她的语气听来好似随口攀谈一般,可身上流露的气息,却直逼魂神。
这让沈卿衣想起五年前,她还只是出现在默石城的一个卑微小界仙民,可他们第一次正式相见时,她身上那股漫不经心的上位者气势,已经让他失神。
在这样的气势前,所有似是而非的借口仿佛都会成为不可饶恕的谎言,沈卿衣并不想挑战她的威严,便道:“看来仙尊已经把我的来历调查得很清楚,我没什么可说的。”
方寸心就喜欢和沈卿衣这样聪明且知世故而不世故的人交谈合作,这会让她十分舒服。
“雾山狂客,辰光台第二位的强修,可惜我们无法在日晷城打一场。”
“仙尊高看我了,我不是你的对手。”沈卿衣坦白道,“进了日晷城的人,大多都是为情势所逼,我也只是混口饭而已。”
“那你这口饭混得是很美味了。”方寸心戏谑一句,又问他,“你进入日晷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檀洛舟吧?”
他不语默认了。
“是她给你的指引,让你在日晷城历练?”她继续问道。
“是。”沈卿衣答道。
檀洛舟的酒馆坐落在所有新人必经的路途上,给日晷城的新人指引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没有人会怀疑。
“那后来呢?你在日晷城声名雀起,为何又去默石城做个吃力不讨好的城主?也是她给的指引?”
“也是,也不是。”他道,“是日晷城主的安排。”
那个时候,没人知道她们是同一人。
他凭借实力成为辰光台第二名,得到日晷城主的青睐。
“她告诉我,就算一辈子在日晷城打擂台,也只是个逞凶斗狠的武夫。若想真正闯出名堂,还得到外头去。她可以替我安排,让我从一个小城主做起,慢慢爬上去。我只思考了一瞬,答应了她。”
他不是好勇斗狠之人,心中更向往的是闯出一片真正属于他的天地,日晷城主的提议,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那她没有要你做什么?”方寸心追问道。
“没有。她没提要求,只是无条件把我扶上去。”沈卿衣说到这里,想了想又道,“哦不是,她让我替她等一个人,但到现在,她都没告诉我我要等谁,不过……”
说话间,他望向方寸心。
他想他已经知道檀洛舟要他等的人了。
方寸心笑了笑,明白了他转折后的未尽之言。
如今三大世家,谢家已经不行了,云家的势力也大不如前,而你异军突起成为九寰新贵,和如日中天的卓家一起,背靠日晷……不,背靠雷曦。
短短五年,雷曦宗从没落的宗门,一跃成为九寰势力最强大的宗门,位居五宗之首。
再无可抗衡。
————
辞别沈卿衣,方寸心才想起自己本来是要找叶玄雪和点心。
这两到现在都没给她发来消息,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仿佛是感受到她心里的不痛快,叶玄雪的传音掐着时间传来。
没有多余的话,他只报了个位置给她,便结束传音,连个解释也没有。
方寸心一边朝着天宝楼飞去,一边琢磨,是不是最近对叶玄雪太好了,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在她面前肆无忌惮?
天宝楼位于玄机阁的角落,是座有着万载历史的石楼,石楼残破不堪,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老修士看守,平时人迹罕至,进出并无限制,只需五宗任意宗门的令牌即可
方寸心踏进石楼时,正看到踩着三层高的木梯从高耸的书架上爬下的叶玄雪。
藏在他后领的点心闻声探出头来,兴高采烈地回到方寸心手中。
“抱歉,在这里查阅古藉忘了时间,让你担心了。”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他就道歉。
“呵,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担心你?”方寸心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但嘴巴还是不饶人。
叶玄雪并不和她斗嘴,只问她:“今日去见五宗,如何?”
“不如何!”
提起这事,方寸心就不愉快。
“吵了一整天也没吵出结果来,尤其是那个海肃和司寇靖远,浪费我的时间。”她怨气甚重,一屁股坐在叶玄雪替她拂去了灰尘的木椅上。
想起白天的情况她就恼火。
那两人吵得不开交,还想拉帮结派找帮手,于是来问她意见。
她二话没说,给这两人一人塞了一把刀。
“把对方捅死吧,活的那个就能做主了。”
粗暴直接又毫无厘头的答案,简直震惊了大殿上所有人。
听着她的抱怨,似乎能够想像出当时大殿上鸦雀无声的沉默与众人惊愕的表情,以及方寸心挑着眉的神态,叶玄雪忍不住勾起唇角。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个真心放松的笑。
方寸心瞄了他一眼,没有破坏他的心情,又问道:“你来这里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