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倒栽葱,脖子着地的。医生说,他都来不及感觉到疼,这样挺好的。”
“没算工伤吗?”
“算的。不是工伤的事,那个主任……他是个贪官呐。”
大勇所在的科室负责设备技术检测,厂里要买谁家的设备,除了采购部之外就是科室主任说了算。他从设备供应商那里拿了天价的好处,货款翻了一倍不止。工厂做了冤大头,大勇看不过去,就直白白地找主任交涉,对方当然死不认账,他跟同事商量,却发现大家都对此心知肚明,只好决定去找厂长。
同事劝他说,你就省省吧,年底的奖金从哪儿来?主任的油水不是他一个人吞。这点钱对厂里来说算得了什么,又不是厂长自己的钱。你去了多半也是碰钉子。
结果如同事所料,厂长睁一只眼,表示会找主任核实,半年过去了也不见动静。
主任虽然不怕厂长,可也架不住大勇一天到晚折腾,弄得全厂上下不得安宁,便矮下身子找他谈心,想笼络他变成自己人。大勇一口浓痰吐在主任领子上就走了。
“阿松他爸,是被这个主任害死的。”小月听到一半,兀自点了点头,眼神仍是散开的,“这又何必呢,这种事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没办法,大勇那脾气,不听劝呀。”
过了三五天,两个流氓在下班路上截住红津,把她从自行车上抱下来,扒光了衣服绑在村口的树上。
大勇冲进主任办公室的时候,有其他部门的两名员工在场。后来警察录口供,两人都说纠纷起因是大勇和主任在产品标准上的认同有偏差。其他同事也纷纷表示大勇为人固执偏激,常常因为技术和管理问题在例会上拍桌子瞪眼。和主任发生肢体冲突不慎翻下栏杆,是很有可能的。
至于流氓,警察找不到他们和主任有关联的证据,整件事以厂方赔款了结。
红津提到自己被欺负时,小月抬头看过来,眼里变得清澈。红津说对方只是脱掉她的衣服,并没有做别的,这两个小混混是打算好了要被抓的。
一个老头最先发现红津,见她光着身子不敢上前,大声喊附近的女人过来帮忙。结果半个组的人都看到了红津赤裸的身体。
阿松正直青春期,觉得母亲受了世间最大的侮辱,再加上父亲突然走了,整日躲在家里痛哭。
“家里的柴刀不见了你知道吗!”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朝红津嘶吼,“阿爸是拿着柴刀去的,死的应该是那个畜生,阿爸是被他们推下去的。这笔钱你怎么拿得下手?!”
那一刻红津恍然发觉,阿松不再是孩子了。可是,他也仍然是个孩子。
“我能有什么办法……”
红津忍不住流下眼泪,双手都是洗洁精,只好用小臂擦拭。过了一会儿听到桌上传来油纸翻动的声音,小月伸手取了块牛轧糖。
“阿姨,我小时候吃过你炒的花生。”
红津相当意外。
“嗯,阿松把花生衣都搓掉了才给我,怕我吸到气管里。其实不会的,他大概有过这样的经历。”
原来是这样。阿松平时很少提要求,小学四年级以后却隔三差五地向红津讨吃的,样子很腼腆。这些吃的都给了小月。
“阿姨!”小月像忽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转身说,“求你帮我做件事。”
红津眨了眨眼。
“我写张纸条,你给我爸传个信。”
“只告诉他我还活着,这样就可以了。就一句话,行吗?”
红津心软了。想想也对,那个死掉的男人,家里人已经无可奈何,可是老严还在忍受折磨。不如等她写完看看,再作决定。于是去上面拿了纸张和水笔。
小月真的只写了一句话就递回来了。
“我家在五组26号,门牌上有写,很容易找到的。”
红津把纸条凑到灯下看。
阿爸:
我还活着,我很好,别担心,我会回来的。
女儿,小悦
红津反复细看每个笔画,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看着看着,眼泪又下来了。
“找个信封装起来,把手伸进栏杆,可以扔到正屋门口。”
红津只是点点头,心里完全没想好,暂且把纸条收进口袋。她从水槽里捧起洗好的碗筷,转身往门外走去。
顶开盖板的时候,手指的触感让她愣住了。她探出头来检查盖板底部,发现中间的木条上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如果再有这么深,木条就断了。
“怎么了?”小月看到红津返回,大概以为她改变主意不愿传信了。
红津不理她,低着头四处寻找可以划开木板的东西。
地下室里没有任何锐器。一来怕小月反击,二来也担心她自寻短见,阿松杜绝了所有隐患。牙刷、杯子、挂钩都是软塑料做的;床和柜子的边缘也全部刨成圆角;一等小月吃完饭,红津就会把筷子和瓷碗收走。到底哪里会有锋利的东西呢?
啊,是镜子!
镜子右下角缺了一小块,只有两片指甲大小,难怪阿松没有发觉。
红津慢慢靠近小月,摊平手掌向前伸出。小月退到床上,抱住膝盖一个劲摇头。
碎片就藏在褥子底下,红津看不清,摸便了整个床铺才找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可是,不应该那么生气才对。
“别告诉阿松,我不能再被铐起来,不能了……”小月抓住红津的手呜咽不止。
红津站着一动不动,心中的某个憧憬变得明确起来,正是因为小月试图逃跑才变得足够明确。她抽出手,轻轻抚摸小月的长发。
“我不告诉他。可是镜子得拆掉,就说怕你想不开会弄伤自己。”红津捧起小月的脸,“以后呀,我来帮你梳头吧。”
因为许久不见太阳,小月的脸就像雪娃娃那样白。
“对了,明天是冬至夜,你得跟我们一起吃糯米饭,吃桂圆烧蛋。你不喜欢吃甜的,我就不放糖。吃下去,明年日子就好过了,听到吗?今晚到上面吃饭,可要表现乖一点呐,不然阿松一生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上去。嗯,过了冬至,日头一天比一天长,一切都会好的。”
第一章 云的彼岸(14)
“欠了一屁股债,每天像过街老鼠那样的日子……只要电话铃一响,心脏就感觉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宋先平开始演苦情戏了,“半夜睡觉怕人砸门,走在路上担心随时有人从巷子里冲出来把你套进麻袋里。我不是说笑,真的有人经历过这些。”
苦情的部分应该是真的,秋原听他说过几回。
他在嘉园市经营的文化书店排场很大,除了饮品区和演奏区,还腾出了四五百平方的空间为不知名的艺术家免费筹办展览。
他也知道卖书挣不了钱,有心将书店打造成文化名流聚集地。可是他选错了土壤,对环境的文化素养预估过高。撑了几年,还是无法得到创业基金会和投资商的垂青。能抵押的东西都给了银行,依然走投无路,头脑一热便跳进了民间贷款组织的陷阱。
当时听来,仿佛是一个成功男人必经的磨难,可现在,秋原除了多余一无所感。这些过往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己选的路,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秋原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她有点想回去了。
从递交辞呈那天起,宋先平一直要求私下见面,到现在过去了十多天,秋原始终拒绝。
她买了防辐射背心,准时服用叶酸,坚持每天自己做饭,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只盼着离职的那一天。离职后有两个选择,回老家待产或者让母亲过来。
母亲没准会歇斯底里地砸烂家里所有的东西,没办法,这也是硬着头皮要过的一关。孩子毕竟是她的血脉,总不至于拉着女儿去堕胎吧。只要秋原守口如瓶,她没办法找到孩子的父亲就行。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宋先平今天忍不住打来了电话。
“晚上待在家别走,我过来找你。”
“我们之间现在只剩公事,有什么话明天上班再说。”
“我会一直守在门口等你开门。”
他很少这么坚决。秋原怕事情失控,只得约他到两人之前常去的咖啡馆碰面。
咖啡馆位于城北一家儿童游乐场附近,位置相当偏僻,在游乐场关门之后鲜有客人。
“我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豪气,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功。”宋先平不时用手掌抚摸额头,指尖掠过发际,鬓角变得越来越乱,“你说得没错,我现在走的路是别人选的。李萱找她爸帮我还债,这些钱就好像是一份聘礼,把我这个人买走了,结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件商品。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吗?”
他低头凑过来,仿佛要从秋原眼中寻找某种答案。秋原举目相对,很快又把视线转回窗外。
“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恩惠,我确实害怕回到原来的境地,但事情会比这个严重的多。李致的手段你不知道,我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有出头之日。”
“你怎么还是……”秋原快失去耐性了,“我现在对你没有任何要求,你做你的丈夫,做你的女婿,一切照常,就像认识我之前一样。”
“你是在装傻吗?你要生下孩子,让我怎么一切照常?!”最后两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渐渐变得让人有些害怕。
“你是不是告诉薛琴了?”
“我怀孕的事。”秋原揣测他如此急躁是受到了薛琴的鼓动。
“没有!你别老是扯上她行不行?这是我和你之间事情。”
“不,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孩子会长大的……你知道没有父亲是什么滋味吗?”
秋原缓缓摇头:“没有机会有拥有父亲,因此就失去了拥有生命的资格,这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怎么变得这么冷血,你把我当成什么?下崽的工具啊!”
真是无药可救。
秋原头也不回地冲出咖啡馆。宋先平追到门外,从身后紧紧抱住她。
“对不起。”他低下头,把脸埋进秋原的长发。
寒风拂面。秋原深深吸气,鼻腔感到一丝刺痛。
“我明白了……”宋先平喃喃地把这四个字重复了好几遍,“以后,照顾好自己。”
秋原轻轻挣脱他的手臂。
“我送你回去。”
实在不想和他再多呆一分钟,可是这里交通不便,暂且忍耐一下吧。秋原坐进了宋先平的轿车后排。
驶出游乐场地界,沿着老县道往南,很快会看到云岸大酒店的标志性尖顶。
或许是夜色迷惑了方向感,秋原一开始竟然没有注意到宋先平正在向北行驶,直到几分钟后惊觉前方道路的尽头仍是一成不变的黑暗。
“怎么回事?你要去哪儿?”
宋先平没有回答,反而加大了油门。
“说话啊!”秋原大喊,握紧拳头连续挥向他的肩膀。
“嘉园妇保医院。”宋先平浑然不觉。
“我要下车,停车!”
“秋原你冷静一点。”
“要冷静的人是你……”
“再迟就来不及了。我有朋友在那儿,他办事很稳妥,没人会知道这件事的。”
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