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原倒吸一口凉气,拉开门把手,作势跳车胁迫对方。车门开了一条缝,疾风顿时贯入车内。宋先平猛地转过身,一把扯住秋原的袖子,但瞬间被挣脱了。车头忽然向左偏移,秋原那一侧的门朝右甩开。她奋力攀住门把,上身已然悬在车外。
宋先平只得踩下刹车,车身转了九十度,横停在县道中央。秋原好不容易控制住身体,抓起拎包向远处走去。
“秋原——”
“你有种就撞死我!”她回头呼喊,同时按亮手机屏幕准备报警。
宋先平双手捂脸,颓然靠在车门上,并没有跟上来。
秋原不敢停下脚步,走过一个弯道后侧身望去,已经连车灯的光线都看不到了。
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她缓了口气,走到一棵树下,回想和宋先平温存的点滴,仅仅几个月却恍如隔世。
快十一点半了,现在只能打出租车公司电话,幸好通讯录留有码号。
司机询问具体位置,秋原只能回答从游乐场往嘉园方向大约十分钟车程,这个表述相当模糊。路远又不好找,司机不耐烦起来。秋原连忙表示愿意付双倍价格。
“行吧,我过来大概二十分钟,你站在路旁别乱走。”
秋原挂掉电话,无比寂静的黑暗笼罩周身。途经这条老公路的车辆很少,但少的有些出人意料。她想站到路灯下,又怕有人看到,对她图谋不轨。
行道树外是灌木丛生的缓坡,秋原凝望良久,心底泛起一种莫名的恐惧,这恐惧和漂浮海面的孤独感不同。一阵颤抖随着心悸从胸口传到下腹。
别害怕,妈妈在呢……
秋原慢慢蹲下身,把手机放在膝盖上,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往下走。
坚持一下,二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手机屏幕忽然跳转到来电画面,铃声响彻夜空。啊,是子阳。
“睡了吗?”
“没、没有。”秋原捂住嘴巴,眼泪夺眶而出。
“再有十五分钟,就到世界末日啦。”
“好像没什么动静嘛,海面平静的很,一点也没有海啸的征兆。”他发出温暖的憨笑声。
“你在海边?”
“对啊。秋原姐你记性好差,我一个月前就说了,这个时候在滨海街等你。嗐,我知道你不会来的,别在意啊。反正末日又不是真的。不过,有没有一点点感动呢?今天的你对我有感觉了吗?”
子阳对秋原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好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见。”
“子阳……”
恰在此时,两片橙色的光斑在远端隐现,照亮了粗粝的路面。车来了。
“没什么,没事了。明天见。”
秋原站起身跨出一步,准备向前方招手。但她迟疑了,来车的行驶速度快得不可思议。
不对,车身颜色……好像并不是出租车。
这个念头尚未落定,车灯的光芒宛如迅速生长的金针刺向秋原,瞬间填满全部视野。
秋原连忙向一旁闪躲,听到自己发出尖叫的同时,膝盖好像被蛰了一下。
紧接着,车身难以置信地竖立起来向前翻滚。不,整个大地卷裹着所有的一切——路面、树林、山坡——绕着秋原纸鸢般的身体旋转不止。
一声闷响从背部穿透胸膛,然后是连续折断枯枝的声音。
眼里的星辰终于不再摇晃。她想爬起来,却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血腥味在喉间弥漫,咳出的血沫喷溅到了眼睛里。
过了一会儿,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转动眼珠,可是看到的永远是静止的繁星。
我就要死了。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布满老茧的手握着梳子,轻轻拂过头顶;母亲坐在一旁化妆,穿上了结婚时的旗袍;吴泽峰俯身压住自己,眉角青筋浮现;薛琴悄悄抹去酒杯上的口红印;宋先平的唇间吐出蛇信……
幻像倏忽消失,空中浮现出一串数字,是秋原再熟悉不过的组合形式,但此刻她却无法识别。
忽然,一对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秋原知道那不是幻觉。
脚步声在耳畔消失。随后,女人的哭泣声从稍远处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似乎就在身旁。
——不能报警,不可以。她没救了,你看看清楚,她已经死了。
“不,我还活着。救救我……我有孩子了,我不能死。”
秋原可以听到男女的交谈,却听不到自己的呼喊。
——沉到湖里吧,我有办法,相信我。
秋原仅存的心跳被禁锢了。
畜生!不可原谅。这究竟是为什么?
好吧,好。就算化成厉鬼,我也绝不放过,不放过每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秋原感觉自己被人扛上了肩膀,一摇一晃地逼近深渊。
第二章 湖底魅影(01)
新郎来自遥远的北方,正式的婚礼已经在老家办过了,这次只有四桌客人,全部是公司的同事。
因为关系紧密,现场的气氛异常欢闹,喝了两个小时不见冷场。四桌人相互敬酒,混成一片。老老实实留在原位的几乎都是随行家属。
在陆冰燕的印象中,只有大学同学的婚礼能有与其相当的热烈程度。场面虽然类似,但仔细体会眼前的觥筹交错,不时能感受到揶揄讥讽。因为口吻戏谑,承受者还不能轻易当真,一旦气氛稍有严肃,一杯酒下肚也就暂时烟消云散了。职场情谊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你老公很能干呀。”
旁边传来女人的声音。缓了一秒,冰燕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才慌忙放下手机。隔开两个座位,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是、是嘛。”好愚蠢的回答,冰燕刚应声脸就热了。
女人穿着带巨大翻毛领的黑皮短装,略显俗气。紧身裤在膝盖的位置隐隐露出肉色。
“我老公动不动就提你们家久旭,不到一年就荣升总监,而且这么年轻,太厉害了。”
每当这种时候,冰燕就会责怪自己笨嘴拙舌。应该相应地奉承对方几句,可是不知道她丈夫是何方神圣,完全找不准着眼点。
久旭正挤在最远那一桌,朝一位看起来像是主管的同事杯中倒酒。他应该喝了不少,耳根微微泛红,神情举止多少有些意气风发。这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大学毕业之后,久旭为设计研发一款手机应用程序投入了大部分精力,直到去年才以此为敲门砖,进入这家嘉园市头号软件公司。公司买下软件版权,单独为他设立新部门,史无前例的操作遭至不少老员工的嫉妒。这女人说久旭能干,或许单纯是出于奉承。但冰燕知道丈夫是有真材实料的。他很努力,为了能和自己结婚受了不少苦。
“收入应该甩开别人一大截了吧?”
“现在绩效还不太稳定,起伏挺大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是嘛,老公的钱可要管好啊。”女人露出私密的笑容,“你们结婚多久了?”
“半年多。”
“哇,正是好时候。我老公……算了,不说了。”她翻起白眼摇摇头。
女人抛下一个话头,不料冰燕没有往下接,过了一阵又耐不住,对着手机叹息道:“太可怜了。”
没办法假装听不见了,冰燕无奈地朝她看去。
“这男人也真是,女朋友那么不正经,现在还要写长篇大论帮她洗白。”她把手机凑过来,“要不是闹出这个事情,他们现在已经结婚了吧。”
最先印入眼帘的是一张男女合影,女性看起来有些眼熟。照片上方用粗体大字写着标题:等你回来做我的新娘。
“原来是那个案子,现在有进展吗?”冰燕问。
女人探出下唇摇了摇头:“我估计悬。”
“也是,这都一个多月了。”
“我转发给你,加个微信吧。”
上个月中旬,一辆停泊在金丰村僻静小路上的轿车内出现了中年男性的尸体。这起案件从一开始就暴露在各类媒体上,而后续真正牵动人心的,是与死者同行的女性严小月的离奇失踪。
严小月就职于鸾凤城,一个公众眼里的风俗场所。死者胡某被证实是鸾凤城的常客,并与严小月交好。由此一来,案件的猎奇性得以充分渲染。严小月的形象也随之分化为残忍的凶手和防卫过当的受害者。一些博人眼球的自媒体报道中还出现了第三者跟踪杀人的猜测。一个多月过去了,警方的侦查毫无进展。
反正闲来无事,冰燕打开链接专心看了起来。
案发前,严小月婚期将近,于是请了两天假回云岸县老家探亲。男友忙于工作,第二天中午才赶到,未婚妻却在一夜之间成了失踪者和嫌疑人。这篇文章的作者,正是严小月的男友。
文章没有提及与案件相关的细节,而是淡淡地叙述了他和严小月相识相恋的经过。因为担心醉酒的领导,于是陪同客户一起光顾鸾凤城;又因为在包厢内全程滴酒不沾,未与陪酒女郎发生身体接触而引起了严小月的注意;在后续交往中窥见风尘女子的内心世界,最后不顾亲朋好友的反对与之情定终生。简直像主人公设定为黑天鹅和白蛤蟆的肥皂剧情。但文笔自然柔和,情感真挚,既没有为严小月申辩,也不对中伤她的言论发泄不满。
——等你回来做我的新娘。
读着读着,冰燕意外地被感动了。
“唉,写得还真不错呢。”女人也有同感,“这么看,这个严小月好像也没那么差劲啊。”
“是吗?”
“男朋友只是一个小公司的行政助理,没钱没势的。一般来说,在那种地方工作的女人,不都想着傍大款被包养嘛。”
“也有为生活所迫吧。遇到了对的人,人生轨迹就能焕然一新。”
“也是,就像你一样啊。”女人马上捂住嘴,“我是说后半句,后半句适合你。”
冰燕笑着点头,表示会意。
临近九点,宴席终于稀稀拉拉地散场了。久旭站在厅门口,和新郎新娘一起逐个送走同事。
“时候不早啦。”冰燕趁一个空挡小声耳语。
新娘注意到了,递过一盒包装精美的回礼问:“今晚还要赶回去吗?”
“嗯,还有方案没做完。你们今天也辛苦,早点休息。”久旭拍拍新郎的肩膀,俨然一副老大哥的样子。
走进电梯后,冰燕咕哝道:“干嘛做得这么周到,一个个送走,我们自己不也是客人嘛。”
“嗯?我现在可是总监了,要关照同事嘛。”他口舌黏腻,比冰燕预想中醉得厉害。
“你得考虑主人的感受呀,关照也不用非在这个时候,搞得你像新郎似的。”
“我怎么不是新郎?只要你在我身旁,我永远是新郎。”他搂住冰燕的脖子,嘟起嘴凑上来。
“嗨呀,有摄像头啊。”
来到楼下大堂,久旭径直走向休息区,一屁股瘫进沙发里,双手捂着脸按摩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