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昨晚就已经说过了,冰燕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你这边也一样,八点半准时开店,平时该做的事今天一件也不能落下,知道吗?难为你了。”
冰燕低头拨弄着久旭的毛衣领子,泪水不争气地涌出眼眶。
“我觉得,我可能永远都忘不了这件事了……”
“别这样想,我们是无心的。既然意外已经发生了,不管怎么处理,她最后,最后的归属都是一样的。”
“归属……”
“好了,我得走了,进展顺利的话后天就回来。这两天照顾好自己,不要看新闻,也别去你爸妈家。我交代的事别忘了。”
冰燕默默点头,红着眼送他到电梯口。
行李箱是久旭收拾的。他在毛衣外加了一件棉布衬衫和黑色西装,领带系得一丝不苟。这些事,他自己也能做得很好。
冰燕有时会觉得,她的被需要,是久旭刻意营造出来的。当然这没什么不好。不只如此,久旭希望她对生活充满期待,坚信自己可以成为家庭的构筑者,而不仅仅是相夫教子的平凡女性。
只不过,她能做好的事情,除了普通家务之外,也就只有帮丈夫整理和搭配着装了。从小到大,冰燕就是一个平凡的女孩。
她给自己的长相打七分,化淡妆出门会有一定的回头率,但绝非令男人一眼钟情的类型。别人说她温柔和善,那也可以理解为缺乏青春活力。在学校或是职场,大多是外向甚至有些刁蛮的女孩子更受欢迎。总之不论外貌和性格,冰燕都认为自己缺乏竞争力。
生活只要安稳就很满足,日复一日也没什么不好。参加工作以后就没有挪过地方,那是在她在招聘会上第一家投递简历的公司。起初想的是以积累社会经验为主,哪知道一做就是四年。回云岸后,若不是久旭鼓励自己开店,也许就一直在父母的小餐馆里帮忙,最后继承家业。
怎样走完自己的一生才不会留有遗憾?冰燕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或者是,她无法准确定义遗憾。时间在身旁自然流淌,无论做什么也不能改变速度。最后,人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的东西也许将短暂地成为别人的记忆,但保有记忆的人也会消失。终有一天,我会变得像从未来过世上一样。既然如此,只要能获得内心的安宁,平静地度过每一天,就不会留有遗憾了。
可是这种态度,久旭会很失望吧。
他时常数落自己的同事,浑浑噩噩不思进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冰燕又何尝不是如此,明知他不可能有含沙射影的意思,还是会感到羞愧。
别再想这些了,今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冰燕洗漱完毕,把久旭换下来的整套衣裤放进阳台上的水槽里,先用双手大力揉搓,再塞入洗衣机,加消毒液清洗,然后重复一次。
尸体的出血部位在脸上,久旭背起她之前,先用她的外套裹住了头部,自己的衣服上应该不会沾到血渍,但可能会留下一些肉眼无法察觉的东西,比如毛发或纤维组织。冰燕在心理上觉得恶心,照她的意愿,会毫不犹豫地扔进垃圾桶。
“肯定不会再穿了,但是不能扔,至少现在不行。扔了就有可能被发现。一样东西从变成垃圾开始到完全消失,需要经过很长时间。暂时先洗洗干净放起来,过段时间再处理掉。”
久旭一直强调,那条路上没有监控,当时也不存在目击者,唯一可能引起怀疑的就是物证。
所谓的物证,除了衣服之外,还有那辆美国产的别克中型轿车。车是结婚前买的,算是冰燕最贵重的嫁妆,只做过两次常规保养,还很新。
原本以为碰撞痕迹会成为最大的麻烦。幸运的是,从车头、引擎盖,前挡玻璃,到撞击力度最为触目惊心的右侧A柱,几乎都看不出什么变化。
昨晚回家前,久旭先把车停在无人的巷子里,借着手机电筒检查,只在前保险杠的右侧找到一处浅浅的凹陷,冰燕用手触摸才能发觉。而车灯完好无损,看不出一丝裂缝。真是不可思议,若是那女人躲闪再慢一步,撞上车身正中间,前挡玻璃必然被压成碎片。
车子在湖边小路上行驶过,胎痕缝隙内嵌满了小石子。久旭用螺丝刀逐一挑出,并检查轮毂内侧是否卷入了枯草断枝。车上没有抹布,他在自己的纯棉内衣上倒了些矿泉水,仔细擦拭每一个可能与死者接触的地方。
幸好没有用车搬运尸体,车里面可以不管,否则清理工作可能到天亮都做不完。
晾完衣服,堪堪八点半,必须马上出发了。冰燕经营的工艺品店生意冷清,倒不担心客有人等待,但左右两边的服装店也差不多在这时候营业,去太晚会引起注意的。
店铺离家很近,步行不消五分钟,今天却要开车过去。
拉起卷帘,推开玻璃门,熟悉的木质芳香扑面而来。她从小喜欢和生活美学相关的东西,咖啡杯上的美式卡通形象能看上几个小时,手指抚摸刷过清漆的木碗外壁,满足感便会填充心间。相比花哨的装饰品,冰燕更喜欢质朴优雅的器具,如果脱离了实用价值而仅仅为观赏而生,就没有生命力可言了。
“把这种感觉分享给别人,把自己对生活的态度传递出去,这不是很有意义吗?”这是久旭说服她创业的理由。
这件有意义的事情,不知能否一直持续下去。冰燕望着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心头仿佛盖了一层厚厚的灰霾。
她绕着中岛展台走了一圈,把每件商品拿起来擦拭一遍,很快就无事可做。两拨客人走后,店里又恢复了寂静。久旭说别看新闻,她此时却很想打开手机看一眼。
会看到怎样的新闻呢?云岸县又一名年轻女子离奇失踪。
她结婚了吗?有没有孩子?父母大概自己爸妈差不多年纪吧。他们会像严小月的男友那样,在媒体上诉说对她的思念,他们会一直找下去,一直痛苦下去,或许告诉他们真相反而更好。天哪,我都做了什么……
冰燕捂住脸,感到腰腹间疲惫不堪。然而渐渐地,一个奇异的联想忽然冒出来。
那个女人会是谁呢?临近午夜,孤身一人在县道上行走,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那个地点周围什么都没有,距离云岸城区还有好几分钟的车程,天气这么冷,一路从城区走过来简直难以想象。
她一定是被迫的,因为之前的处境更加危险,她当时正试图逃离危险。会不会……她就是严小月!她刚刚从绑架者身边逃脱。
冰燕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如果这个猜测没错,那就太幸运了。严小月的失踪将掩盖她的死亡,没有人会意识到这件事。
想到这里,冰燕为自己的兴奋感到羞耻。天知道严小月这一个月经历了什么,好不容易逃出来,却被莫名地夺走最后一丝希望。这岂不是比绑架她更残忍?冰燕看着电子钟,初次体会到了什么是度日如年。
总算熬到中午,她匆匆锁上店门,开车来到附近的汽修店。
稳妥起见,久旭认为有必要洗车。高压水流可以把看不见的地方也冲洗干净。
身穿橙色坎肩的小哥手拿抹布,热情地迎了上来。
“保养吗?”
“对,顺便洗一下。”
“没问题。”
对方问明要哪一款机油,便让冰燕到休息室等待。
其实,下一期的保养里程数还没到,但若特地来洗车的话,行动的目的性就太明显了。万一这位小哥日后成为警察的问询对象,他的回答中会优先出现保养这个词,而不是强调洗车。保养的理由也很充分,久旭平时上下班需要用车,所以趁出差的机会让妻子代劳。
休息室设有数排单人沙发,坐着六七个男人,朝冰燕投来粘滞的目光。冰燕走到最后排坐下,尽管有些不自在,也比独自守在店里好。
墙上的电视机正在播放民国背景的连续剧,在白噪音的影响下,冰燕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忽然有人轻拍她的肩膀。
“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是刚才接待她的小哥,“这是您的东西吧?”
冰燕下意识地接过他递上来的小物件,一下子有些茫然。
“看起来挺贵重的,我怕一会儿忘了还你。”
一枚银质的小饰品,形似火柴棒,一头用大约两公分长的细链连接着搭扣。这是……耳坠?
“你在哪儿找到的?”
“前档玻璃和引擎盖的夹缝里面,水枪冲出来掉在地上,已经弄干净了。”
冰燕把耳坠紧紧握在拳心,顿时全身僵硬。
第二章 湖底魅影(03)
突然有人敲门。
冰燕的心脏好像就安在门上,跟着一起砰砰直跳。蹑足来到猫眼后一看,原来是母亲。
“我说了不用来啊。”
“哟,你脸色这么白。”母亲见儿女外套齐整,“不舒服就该在家休息,反正你那店也没什么生意,发烧了吗?”
她手里拎着套了好几层的塑料袋,里面的东西透出灰紫色,是煮熟的红豆糯米饭。
今天冬至,原本说好要去爸妈家吃晚饭。久旭出差剩冰燕独自一人,很难找到推托的理由,只能在电话里谎称身体不适。
买下新房后,久旭给父母准备了两套钥匙,他们坚持不收。久旭跟着冰燕回到云岸县,作为一个外乡人,父母并不认可他,觉得女儿应该有更好的归宿,如今心里免不了还有些疙瘩吧。过不结婚也才半年,慢慢总会好的。
“要是我不来,你晚上打算吃啥?”母亲看着光溜溜的灶台,双手一摊。
没考虑晚饭的事,关了店门只想往家赶。一天下来没怎么吃过东西,竟也不觉得饿。
冰箱里还剩一些蔬菜,母亲拿到水槽旁清洗。冰燕过去帮忙,又被她赶回沙发里。
父母结婚不久便双双辞去厂里的工作,在车站附近开了一家小餐馆,生意倒也不错。现在车站搬走了,老客户仍然络绎不绝。母亲的手艺更好,主菜都由她负责烹饪。在满是油烟的厨房里泡了二十多年,肺终于还是出问题了,类风湿因子也处于警戒线。医生说不想得肺癌就别再做厨师。后来请了师傅帮忙,父亲继续当掌柜,母亲算是退休赋闲了。
“两个蛋够吗?三个吧。”喊声从厨房里传来。
“要不然还是不吃了,没什么胃口。”
“怎么能不吃?当真讲,昨晚就应该吃的。久旭的同事也真滑稽,哪有挑冬至结婚的。我就知道你不会准备,特地买了酒酿。还有这桂圆,你看多新鲜。”
父母这一辈都很注重传统风俗,认为冬至这一天是万物更替的开始。鸡蛋代表新生,而吃糯米则有辟邪的说法,意思是与过去的种种不顺告别。冰燕平时对这些虽然不排斥,但自己操持总觉得很麻烦。今天转念一想,不禁有些彷徨起来。
“久旭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后天吧。”
“那我明天再过来。”
冰燕想拒绝,又觉得确实需要有人陪伴,就没说话。让久旭知道可能会责怪自己不够谨慎。不管发生什么事母亲当然会站在自己这边,但她不是口风很紧的人。
“我跟你说个事噢。”母亲停下手里的活,以便让这句话听起来足够清楚,“最近我们这儿不太平。”
“你以后晚上不要一个人出门。”她后仰上身从厨房门口露出脸来,“今天又有一个人不见了。”
什么?冰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听到哇?你在干嘛?”
冰燕连忙拿起手机假装回复消息。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失踪呀,上个月不是也有个姑娘失踪嘛,杀了人还是怎么回事。”
“今天……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邵姨的儿子……”
“她儿子失踪了?”
“不是不是,失踪的人是她儿子的同事。”
“男的女的?”
“女的啰,就是女的事情才麻烦了。”
冰燕只觉全身燥热,仿佛有虫子爬过背脊。是“又一个”,她不是严小月。
母亲边讲边继续切菜,刀刃切断菜茎的声音“咔咔”作响。
邵姨的丈夫是医生。一家人在七八年前从医院宿舍搬出来,买了新建的商品房,恰好和同期买房的冰燕一家成了上下楼的邻居。邵姨和母亲性格相合,很快成了朋友,到现在一直来往密切。那时候冰燕已经上大学,只在寒暑假回家偶尔见到他们。
邵姨的儿子比冰燕小几岁,是个一说话就笑容满面的大男孩,多年来淳朴热情的性格一直都没变。今年年初开始在本地的汽车经销店工作,冰燕家的车就是由他介绍购买的。
他今天上班发现同事一直没到岗,电话打不通,家里也没人在。感觉情况不妙便报警了。
警察先是去他公司调查,后来发现他在昨晚午夜前后和失踪的同事通过电话,似乎对他起了疑心。
“我刚才出门的时候,正好碰到警察去邵姨家把他儿子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