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中春,傍晚的阳光依然明亮,久旭伸手去拉窗帘。
“别!不要……”冰燕痉挛似的抓住久旭的上臂,“她就在对面。”
冰燕坐起来,指着透出朦胧光线丝纱帘布。
“她就在那栋楼里,偷偷看我,就在那里。”
久旭忧虑地看着妻子,她的眼袋乌青,嘴唇上的褶皱泛出白色。
“我知道了。刚才一直没睡着吗?”
“你不相信我?”
久旭抱住她。“明天住回家里吧,妈说跟我们一起回去。”
“报警吧,快报警!”冰燕用力推开他,“不管什么结果,我们在一起就好,不用怕,久旭……等晚上我爸回来,我们就一起商量,好吗?”
久旭烦躁起来,听着冰燕絮叨不断,禁不住血气上涌,用全力一把扯开了窗帘。
冰燕猛地转过头去蜷缩起来,仿佛厌光生物忍受灼烧的疼痛。
这栋楼位于小区最西侧,窗下即是马路。马路很窄,对面是一片商住两用区。一幢外墙缠绕着爬山虎的三层建筑与冰燕的窗户相向而对。
“是这房子?哪一间?”
冰燕被久旭的态度吓到了,抱着头哭了出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让她清醒过来。幻觉究竟是怎么造成的?也许附近真的住着一个容貌相似的女人,冰燕把陈秋原的样子印进了脑海,经过层层噩梦越来越清晰。
“今天在医院门口是怎么回事?”久旭等她情绪恢复一些问。
“她在马路对面。”冰燕瞪大了眼睛,看着空中一点,当时的惊惧在瞳孔中闪烁。
“大白天?穿什么衣服?”
“黑色的帽衫,有点……有点红。”冰燕的记忆并不清晰,也可能是表达出了问题。
如果不是幻觉的话,势必有人跟踪冰燕,难道是警察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黄宇不苟言笑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他不像是这么低级的人。
“久旭,你真的把她沉下去了吗?为什么……”
“我说过很多遍了,她不可能活过来,除非她不是人类!”
那晚让冰燕独自开车去湖边后,久旭返回树丛里,打开手机灯在尸体附近寻找女人的随身物品。她的手提包落在四五米外的地方,而手机就在马路边。屏幕上布满裂痕,已经无法点亮。
久旭把她的外套下摆从背后掀起来,盖住血迹遍布的头颅,在脖子的位置系上纽扣,防止脱落。然后背起尸体朝湖边走去。
随着身体不断摇晃,女人的长发从脖子边落下来,发梢渗入久旭的衣领。不知为何,久旭丝毫不感到害怕,久违的坚定重回心间,而且比以往更加不可撼动。是的,在冰燕父母前面低下头,承诺两年后迎娶冰燕,那时的决心也比不上现在。
目的地比想象中遥远,他仍然咬紧牙关一步未停。
到达湖边,冰燕已经在网球袋里塞了不少石块。网球袋是个圆筒形的大包,平时用来存放球拍、球鞋和网球,有两条肩带。不过,尸体腐烂时体内充斥沼气,会产生极大的浮力,网球袋有脱落的风险。
久旭让尸体背上球袋,思考片刻,解开一条肩带的卡扣,穿过女人的手提包拎环后再扣到一起,另一条肩带如法炮制。这样一来,手提包在胸前的位置把两条肩带连接在一起,球袋被牢牢固定住,绝对没问题了。
久旭脱掉衣裤,燥热的身体暴露在冬至的寒风中,酒精的麻醉似乎在此刻才完全消散。他望着躲在车里冰燕柔弱的身体,彷徨了几秒,毅然托起尸体往湖心退去。
湖底的下顺比想象中还要平缓,人工开挖的工程,不会在意深度,如果斜度不变,湖心最深的位置也不过四五米而已。久旭对自己的水性有十足的把握。他探出水面深吸一口气,扎入湖底拖动尸体,网球袋很重,双脚可以抵住碎石发力。每次下潜不能超过一分钟,回到水面换气休息,却需要好几倍的时间。从入水到返回岸边,足足花费了五十分钟。
“就算撞车以后没有马上死,在水里那么长时间,怎么可能还活着?”
“没有马上死……”冰燕喃喃地重复着。
久旭几近崩溃:“我只是为了强调这一点做了假设,假设懂吗?!”
房门被轻轻叩响,岳母在门外招呼吃饭。她的嗓音干涩沙哑,半带着哭腔。
冰燕仍然不愿下床。久旭自己先吃完,把饭菜端到床边。冰燕只喝了几口鱼汤,其他菜夹到嘴边就要作呕。
久旭不再勉强,让她睡下了。象征性地帮岳母收拾好碗筷,回到冰燕房间,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下午接到岳母电话时,手头的事还剩一大堆。产品新版本的上线一拖再拖,已经不能再耽搁了。久旭把工作分派给两位技术生疏的助手,今晚当务之急,是要远程协助他们完成任务。
大概是丈夫在身边的缘故,冰燕似乎睡得很沉。
忙到十点多,回复完几封邮件,久旭伸了个懒腰,靠在旋转椅上摇晃身体。目光自然而然透过窗户,落在马路对面的住宅楼上。黑暗之中,密集的爬山虎难辨经络,仿佛巨大异形生物的投影。
冰燕发出绵长的呼吸声,胸口开始起伏,随即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像是有人正在呼唤她。
“醒了?”
窗外忽地映出黄色灯光,久旭转过头去,是那栋住宅底层的楼道灯亮了。
有人回来了。一个女人缓缓踏上台阶。她穿着黑色的短款兜帽衫,每走两步,上身便向右倾斜一次。
是个瘸子?
楼梯间是开敞式的,女人走上楼梯平台,脸刚刚露出来,又转向侧面,接着又化作幽暗的背影。
二楼的灯亮了,接着是三楼。她停下脚步站定,像在思考什么,然后面朝久旭,迎着他的目光。
马路很窄,两人的直线距离就在十米之内。久旭屏住呼吸,强忍着没有移开视线。
灯光清晰地照出她五官的轮廓。久旭回想电视中看到的陈秋原的照片——眼前的女人是短发,可是除此之外……
这是什么?
他不由自主前倾上身,鼻尖快要碰上窗玻璃。
女人的额角有一处伤疤,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她右侧的耳垂缺了一块!
久旭猛地拉上窗帘,双手撑住桌面,无法控制呼吸的节奏。
怎么可能?
陈秋原的耳坠掉落在前档玻璃的外槽内,那是她遭受强烈撞击时被硬生生拉断的。
如果说有人装神弄鬼,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一点?甚至于,在冰燕洗车发现耳坠之前,除了陈秋原自己,世上没有人知道这一点。但她已经死了……
久旭痛苦地抱住脑袋,发觉自己的认知逻辑开始混乱。
冰燕忽然掀开被子,看着自己湿润的手指大声尖叫。
“怎么了?”岳母推门而入。
床单中央已被大片鲜血染红。
因为是妇产专科医院的关系,手术室外的走廊里异常安静。岳母的念叨越发让人烦躁不安。岳父坐不住,趴在尽头的窗口抽烟。
医生走出手术室,摘掉口罩缓了口气。久旭连忙迎上前询问。
“等醒了就可以走了。”
“孩子怎么样?”
“孩子?这是人流手术啊,孩子肯定没了。怎么护士没跟你说吗?”他边说边麻利地脱下手术服。
久旭捏紧拳头,差一点就要发作。
“怎么会这样啊……大人没事吧?”岳母问。
医生轻松地点点头,拍了一下久旭的手臂:“你来一下。”
岳母要跟上来,被岳父拦住了。
久旭跟着医生走进办公室。办公室里有其他病人在等候,医生操作电脑,调取档案回答问题,支走他们又花了好几分钟。
“要孩子前没有做过体检吗?”他疲惫不堪地问道。
这次怀孕并不在计划之内。
“我看门诊病历,你妻子的精神状态不太好。一般医生很少会备注这一点,说明情况很严重。不过,流产主要还是染色体的关系。”
“什么意思?”
“染色体异常,就是基因问题。”他竖起食指伸向天花板,“老天爷定的。”
久旭困惑不已,不是无法理解医生的表达,而是难以相信这种事会轮到自己。
“异常的染色体会导致胎儿畸形或者功能不全,如果情况严重到不足以维持生命,母体就会产生排异。这是自然法则的淘汰,比起生下畸形儿,未尝不是件好事。”
医生的语气比久旭分析系统故障时还要轻描淡写。
“是……我的问题吗?”
“不一定,男女都有可能,或者是单方面都没问题,但配对时出了问题,情况很复杂,我给你打个比方……”
“你就直接说,以后能不能再生?”
“凡事不绝对,不过就我的经验而言,可能性很低。”
女人呜咽的声音隐隐从走廊里飘过来,很快转变为嚎啕大哭。久旭冲出办公室。医生紧随其后。
推开手术室的门,只见岳母伏在女儿身上,压住她的双臂不让她挣扎。冰燕长大嘴巴,脖子上青筋浮现。
护士退到器械台旁,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用纱布盖住了。仅仅一瞥眼间,久旭还是看到了。
那是个玻璃皿,里面盛放着一个番薯大小的东西,犹如透出红光的玉石。
久旭只觉天旋地转,胸口的气息正在迅速膨胀,等着冲出身体摧毁一切。
“为什么给她看这个?说话!”
护士瞬间脸色惨白,眼巴巴地望着医生。
“这是她的权利。”医生舔了舔嘴唇,“愿意的话,你们可带回去,要是觉得不舒服,就交给我们处理吧。”
久旭跨步上前,掐住医生的脖子一直把他推到墙上。
护士一边呼救一边逃出房间。紧接着,走廊里响起了尖锐的警铃声。
第三章 原野明月(01)
到六月还差五天,天气已经热得不像话。如今一年到头好像只剩冬夏两个季节。披萨店的冷气吹得膝盖发酸,印山城默默感叹,身体毕竟不比当年了。
“兴趣课嘛,差不多就得了,你妈真指望你将来打职业,不会吧?”
“我觉得挺有意思,打着玩嘛。”小竹再次用叉子戳中一张生菜叶,挑起来送进嘴里,她好像只对蔬菜沙拉感兴趣。
印山城大口嚼着被他称为美国烧饼的食物,吃了不知多少回还是没习惯。不过今天出来晚,赶了一个多小时路,着实饿得慌。
“就不能换家有室内球场的吗?一个暑假打下来,你还不成非洲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