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嘉园市就这一家青少年网球俱乐部。”小竹晃着黝黑而结实的双腿,“有机会打就不错了。”
看来她是真心喜欢。也是,女儿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心思。如果跟着他,每天除了读书吃饭,生活中的趣味想必乏善可陈,至少像网球这种高端运动是没机会接触了。印山城内心酸溜溜的,不过心情很快调整过来,离婚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
假如小竹是个男孩儿,跟着单身父亲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不闯祸,成绩差一点也无所谓。女孩儿就不一样了,各方面都不能低人一等,否则自尊心很容易崩塌。高中女生每天在想什么,喜欢做什么事,房间布置成什么样,他一点概念也没有。
“爸,以后别带我来这儿了,不管点什么,吃到最后都是一股同样的味道。”
“啊呀你早说啊……我也这么觉得。”
“其实去面馆简单吃碗干挑也不错,别每次都搞得像过生日似的,你不要有负担,我也不自在。”
“这样是吧,那我知道了。”
小竹这番话看似轻描淡写,没准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不知从何时起,父女之间不再无话不谈。印山城面对成年女性的交流顾虑,在面对小竹时也渐渐显现。虽说这是自然规律,但他不想出现断崖式的变化,每周一次的见面频率不能再低了。
“那个还在还考虑吗?辞职。”小竹凑近了问。
“嗯,嗯。”印山城喝下一口酸梅汁点点头,含在嘴里良久才咽下去。
这是上周跟她提起的话题,她的意见是,如果是因为母亲离家才有换行的念头,还是算了吧,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即使爸爸从警察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这个家也没法破镜重圆了。
印山城愣住了,女儿的成长速度令人惊讶。
“我考虑过你说的,老实说嘛,跟你妈有点关系,但我不是为了挽回,总觉得人生可能还有另一番风景。只是我一把年纪,除了办几个破案子啥也不会,惆怅呀。”
做了十七年警察,经历过大风小浪,日渐感到索然无味,这么说有点对不起这份神圣庄严的职业,但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和境界都跟神圣不沾边,他对仕途也没有半点兴趣,干到退休恐怕也是现在这幅兴之所至的样子。
手机响了,一看屏幕,是副队长沈重。麻烦了,有案子。
“跟女儿约会呢?”
“啊。”
“吃完了吗?”
“这才刚坐下。”印山城偷瞄了一眼小竹。
“行,我们等你,一会儿由派出所中队的黄宇跟你联络。”沈重说完便挂断了。
“要走了吗?”小竹抽出纸巾擦嘴。
“没有,接着吃。”
印山城暗自懊恼。哪有说“我们等你”这种话,这还怎么让人好好吃?
小竹心领神会,站起身来,赶鸡似的推动手掌:“走啦,你回云岸还得一个小时呢。”
她遗传了父亲的身高,已经长过一米七,加上印山城狗熊般硕大的身躯,两人走向收银台的身影吸引了整个餐厅的目光。
小竹和母亲及继父住在附近,她想自己走回去,印山城坚决不允。开车送她到楼下,黄宇正好打来电话。
“不好意思城哥,沈队说目前就你空着。”
上回也是这句开场白,当时印山城正在追踪一起连续抢劫伤人案,因为线索中断闲了两天,马上被指派和黄宇合作,调查金丰村的轿车凶案,结果也是茫无头绪,又被抽调回原本的专案组,搞得人晕头转向。
“滨海街有人掉海里了,连人带车一起,今天凌晨的事。”黄宇说。
“人死了?”
“死了。”
“死得不寻常?”
“情况有点复杂,现在是否立案还不好说,等你回来商量。现场已经收队了,你直接到局里就行。”
黄宇很能干。印山城甚至觉得,如果没有重大案件必须由刑侦大队出面这项规定,他可以单独解决大部分案子。
七点三刻,印山城抵达云岸县公安局,黄宇在门口等他。他穿着没有弹性的天蓝色衬衫,腋下渗出汗渍。
“死的人是宋先平,你见过的。”
印山城关上车门,皱起眉毛表示有点迷糊。
“去年查严小月的案子,咱俩一起去过联洋汽车,他当时是销售部的负责人。”
“联洋汽车……李致的女婿?”
黄宇点点头。
在调查严小月人际关系的过程中,发现了她高中时期关系亲近的同学周子阳。周子阳在联洋汽车做销售,当时负责接待的是一个外貌优雅的男人。印山城顿时感到一丝压力。“他怎么搞的,喝醉了?”
“不清楚。”
两人快步迈入大厅,沿走廊朝小会议室走去。侧边一扇门开了,走出一个魁梧的中年人。
“印警官,辛苦!”他笑逐颜开,顺手敬了个礼。
此人是与政府合作多年的民企老板盛国良,嘉园市有相当一部分的道路监控设备从他的公司采购。最近几年云岸县运势不佳,破案率下降了许多,天网系统的推进被提上日程。连着两天,他带下属和几个相关县局的领导以及专家窝在这儿讨论新工程的设点位置,隔三差五就能撞见他晃荡的身影。又有机会大赚一笔,难怪他见人就笑。
“跟盛总您还比不了。”
印山城与他并不相熟。据说这家伙极重情义但也极其好色,连女警都打过主意。
“为公共安全尽一份薄力嘛。”他的衬衫领口解开两个扣子,肥硕的脖子和胸膛衔接处挤出褶皱。
“全仰仗盛总了。”
“哪里的话,老百姓都说现在的警察跟医生一样,没有设备啥也干不了。”他拍拍印山城的肩膀,干笑着走开了。
“他知道有新案子吗?”印山城问黄宇。
“应该不知道。”
“我怎么感觉盛他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黄宇去办公室叫上副大队长沈重,三人在会议室集合,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云岸县地图。
“这案子你来跟,我觉得有空间。”沈重比印山城小两岁,今年刚满四十。做事循规蹈矩,缺乏想象力。相对应的,分析客观,执行力很高,只讲证据不讲直觉。这一点是警界的老生常谈,可真正能贯彻到底的人并不多。
黄宇开始讲述现场状况。
报案者是一位退休老人。今天早晨五点半左右,老人晨跑经过滨海街的观海平台,发现水泥栏杆有一段大约两米宽的断档,断档下方即是波涛起伏的海面。水泥栏杆虽然有碗口粗,但内部没加钢筋,断面杂乱无章。附近一地粉末,此外还有许多碎玻璃和黑色片状物。
老人有点弄不明白状况,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有报警。回家跟老伴一说,心里越来越不安,熬到下午两点多,又跑去那个地点,一看还是老样子。那时有几个骑车路过的高中生也发现了异常,老人在他们的鼓励下报警了。
黄宇赶到现场一看,明显是车辆坠海事故,立即联络水上救援队。日落之前,吊车从水中拉出一辆黑色大众轿车。司机的尸体蜷缩在驾驶室内,车上无其他人员。
“身份证和驾照都在,应该是宋先平没错,已经通知家属去医院认尸了。”黄宇说。
“保险带解开了吗?”印山城问。
“解开了。”
这说明司机并没有因为入水时的冲撞而昏迷。之后由于压差过大,门窗无法打开,水从车底漫入,充满车内致人溺亡。
云岸县毗邻杭州湾,其东部和北部被一条绵长的沥青公路——滨海街包围。滨海街全长十一公里,由南向北延伸大约一半的长度后,经过弧度平缓的拐角,转而向西,逐渐汇入城市道路。而观海平台就修建在这个拐角的位置,是眺望海面视野最好的地方。
观海平台占地面积不大,由间隔均匀的花坛围成半圆形的区域,无法通车,中间有一尊历史名人雕像。平台面向滨海街一侧有平缓的石阶。从现场痕迹来看,轿车由南向北行驶,抵达平台入口处时没有任何转弯或刹车的迹象,径直冲上石阶,随后撞破栏杆坠海。现场的监控录像也证实了这一点。
“这地方还有监控?”
“大小算个公共场所嘛。”沈重说道,“几年前的设备了,清晰度不错,没有夜视功能。”
也就是说,可以分辨车型和车牌,但是看不清车里的人。
“坠海时间是今天凌晨3点37分。沿着宋先平的行驶路线往回追踪,第二个摄像头在观海平台南边七百米处,那里是个丁字路口,向西是平塘路,再往南一公里是第三个……”
黄宇边说边点,指尖在地图上从滨海街的位置划进市内纵横交错的道路,一口气说了十几个监控点。也没用笔做标记,印山城完全记不住。
“唉行了行了,说重点。”
“好。一直到这趟行程的起点——宋先平居住的小区地下停车场——都有记录。停车场里的监控拍到他3点06分从电梯里走出来,上车出发。随后一路不停,在市区闯了两个红灯,到达滨海街以后,平均车速预估超过了八十码,然后……”黄宇伸平手掌代替汽车,做了个向斜下方滑落的动作。
“直接下去了?”
“对,没有刹车痕迹。”
自杀两个字从印山城脑子里蹦出来。
烟瘾忽然上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沈重和黄宇同时退开一个座位。
投海自尽的案例并不少见,尤其是在沿海城市。茫茫无尽的大海中飘荡着孤独和恐惧,却暗合了轻生者的心理,使其投身其中。在他们来看,深渊是诱人的,是温柔的长眠之所。这位汽车经销商的部门领导正在经历什么样的痛苦,谁也说不准。不过,即使是义无反顾的自杀行为,也常常受到生存本能的阻碍。有些上吊的人会用一根额外的绳子在脖子后面的绳套上打死结,跳河的人在身上捆绑重物,都是为了防止自救。
但是,用开车坠海的自杀方式似乎达不到这种效果。对驾驶老手来说,眼见迫近大海而踩下刹车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和即将窒息时抓住绳套、水淹后挣扎是同样的道理。如果徒步跳海会止于岸前,开车也是一样的。印山城弹掉第一截烟灰,说出自己的想法。黄宇和沈重都点头表示认同。
“车里也没有可以抵住刹车踏板的东西。”黄宇说。
“什么?”沈重稍显困惑地看向他。
“没什么,我看到过小说里有人这么干。担心自己怕死会放弃,就在刹车踏板下面塞了扳手。”
沈重露出鄙夷的眼神。黄宇耸了耸肩,也不在意。
暂时看来,自杀的推测不太有说服力。
“那就等尸检吧。”印山城沉思片刻后说。
只要家属不反对,今晚就能出验尸报告。是喝多了还是嗑了药,以及具体的死因,就都知道了。不过印山城心里清楚,仅仅是这样的话,沈重不会急着让他来,按惯例,所谓的“这案子有空间”,很可能涉及谋杀。他把半支烟摁进烟灰缸里,隔着冒上来的袅袅青烟看着两人。
“宋先平接到过一通电话。”果不其然,黄宇从摊在桌上的记事本里抽出一张A4纸,上面的表格里密密麻麻地打印着好几排电话号码,“3点整,就在他出发前六分钟。他是被这通电话叫出去的。”他把手指落到最后一个手机号码上。
“3点整……”
“对方的手机号码不是实名制,查不到使用人。这个号码在4点半左右,也就是宋先平坠海一个小时后失去信号,结合附近几个基站的数据判断,信号中断的地方很可能就在观海平台附近。还有,这个手机号码在过去的一个月内,与宋先平有过频繁的电话互通,而且只和宋先平一个人。”黄宇调整坐姿,靠向椅背,表示陈述告一段落。目前掌握的信息大致就是这些。
从下午打捞车辆到现在,满打满算也就五个小时,死者主要的通讯和行踪信息都已调查清楚,即便有沈重帮忙,黄宇的效率还是高得惊人。
“怎么样?有头绪吗?”三人沉默一阵,沈重问印山城。
印山城挠挠寸头,看着指甲说:“有头屑。”
沈重闻到臭味似的咂咂嘴:“说正经的。”
“丢失信号,是指直接拔卡吗?”印山城问黄宇。
“对!”黄宇前倾上身回答,眉毛挑了起来,他显然明白了印山城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
手机关机时会向基站发送一条关机信息,然后继续与其保持通信,只是大多数用户自己不知道而已。在开机的状态下取出手机卡,服务商也能获悉拔卡的时间点,并根据多个基站的信号强弱大致判断拔卡的地点。其实有不少品牌的手机支持开机换卡,但几乎所有人换卡都会先关掉手机,以保证此后能正常使用。可是这个人没有这么做。
这就给人一种感觉:拔卡后的下一步行动,是销毁手机和卡。再加上这个号码从头至尾只和宋先平有过联络,“感觉”便自然延伸为:这部手机的存在,就是为了达成宋先平坠海这一目的。目的达成,手机和卡就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用说,沈重肯定不喜欢这样的直觉性的推论。印山城和黄宇短暂交换眼神,什么也没说。
“这个事,可能和去年第二起女性失踪案有关,那个案子,宋先平可是嫌疑人之一。你抽空翻一下卷宗,都在黄宇这边。”沈重说。
对啊,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陈秋原,她是宋先平的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