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啊,你故意的吧?这不明摆着嘛,你是对瞄准直线有什么障碍吗?”
沈重哈哈一笑,接着眼望大海叹了口气。
他只是为人保守,办案和带队能力绝对不差。他抬高印山城,一半是玩笑,另一半或许是担心印山城会半途而废。可见,沈重对此案的棘手程度早有预感。
今天上午,尸检报告和车内痕迹鉴定结果先后出炉。
死因为生前溺水。尸体患水性肺气肿,呼吸肌群出血,呼吸道内存在泡沫和溺液,溺液成分和海水一致。
也就是说,伪造第一死亡现场的可能性被排除了,宋先平在海水灌满车厢之前仍然活着。
另外,未测出酒精及异常药物成分。
没喝酒,没吸毒,也不是疲劳驾驶,除了自杀,就只剩被胁迫的可能性了。
至于内车痕迹,因为长时间泡在海水中,检测结果并无太大参考价值。
五月的海风迎面吹来,不冷不热,只觉通体舒畅。没有这样的烦心事该多好。下次有机会找小竹一起来散步,感觉应该不坏。算了,她已经晒得够黑了。一想到女儿,印山城便又开始走神。
一辆警车由远及近,在台阶外停下。黄宇跨出车门。
“情况怎么样?”印山城迎上前去。
黄宇抿住嘴唇摇头:“他前天晚上一直在家,小区有监控记录。”
早上和黄宇一合计,决定优先排查江久旭的不在场证明。黄宇前往嘉园市,找到江久旭就职的软件公司与其会谈。对方神色平静,应对自如,说当时自己独自在家睡觉,没有人证。
“他老婆呢?”
“在娘家调养身体,她上个月流产了。”
“流产?她也怀孕了?”
“也?哦……”黄宇立刻明白印山城所指。
昨晚临睡前,陈秋原身为孕妇的形象曾在脑海中闪过。此时听闻这一消息,似乎有某种莫可名状的东西把两个女人连接在一起。
“怎么回事?”
“染色体异常造成的,也就是落胎体质吧,医院的诊断就是这样,不是人为造成的。”
印山城不禁感到失望。
黄宇走到雕像旁,伸手摸着底座,问两人有没有在现场找到什么灵感。
沈重陈述印山城关于宋先平遭挟持的猜测。
“问题是,挟持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黄宇思考片刻后说道,“按照城哥你的说法,是在最后两个探头之间——倒数第二个探头距离这儿只有七百米——这就是从这里往南七百米的路段上。挟持,是要把车拦下来的吧?”
印山城和沈重同时点头。
“我觉得时间上来不及,两个探头抓拍到的行车画面,时间差只有23秒。”
“23秒……”
“对,平均时速110公里!”
半道杀出挟持者,减速,停车,挟持者上车,再启动,到达观海平台。整个行程七百米,只用23秒,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印山城把空气吸进牙缝,嘶嘶作响。
“就算不计停留时间,车速降为零以后马上再把油门踩到底,这辆大众车的性能也不足以支撑这个速度。”
那么,如果挟持发生在更早之前呢?可是,除了最后的七百米,开车的人一直是宋先平,夜视摄像头清楚地拍到了他的面容。
“难道说,挟持者躲在副驾室或者后排座,命令他把车开进大海?”沈重猜测道。
“嗯……倒是有这种可能。”印山城不太利索地说,“不过,就算是被人用枪指着,宋先平会二话不说就把自己送进海里吗?换做是我的话,我宁可往这座石像上撞。”
“有道理啊。”
如果,最后控制车辆人是挟持者,那么它必须在110公里时速的车况下夺过方向盘,冲上台阶,绕过石像,而这个过程中宋先平还活着——否则就与溺水身亡的尸检报告矛盾了——挟持者最后全身而退,宋先平却被关在车里出不来……这身手非同小可。
“对了,如果是意外落水,从车里出来真的那么难吗?”印山城问黄宇。
“不一定,要看当事人怎么操作,像这个情况,还是比较凶险的。”黄宇身处派出所第一线,交通意外的处理经验也十分丰富。
平台和海面的落差将近十米,入水时的冲击力很大,车身一瞬间被完全淹没,而后再浮起来。电动装置进水失灵,车窗便无法打开。
“因为轿车都是头重尾轻,车身会倾斜得很厉害,在短时间内,后门有一部分是在水面以上的,可以爬到后排座打开车门。不过一般人在情急之下是想不到的。那时候身体失控,连解开安全带都不容易。”
沈重的手响了,他接完电话一脸兴奋:“轨迹追踪好像能看出点名堂。走,去派出所。”
信息科的警员坐在电脑前,面对云岸县电子地图进行讲解。三人围在他身后。
在淡化的街道和建筑图形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小点,蓝色的线条穿过每个小点来回游走。
“这是宋先平的汽车在过去一个月内的活动轨迹,采集密度是每小时一次,总共720个采集点,线条越密集,颜色越深的地方表示停留时间越长,或者经过次数越多。”警员挂着厚厚的眼镜,表达条理清晰。
这是天网系统的一部分功能。印山城感叹不已,想到从前一步一个脚印的侦查方式,真是笨拙可笑。
可以看到,蓝色线条在某些块状区域被断开,并非一直连续。
“这几个地方没有摄像头,活动情况不明,最明显的一块是这里。”警员张开手指,罩住屏幕上一块长方形的区域。
“是红枫老区啊。”沈重说。
红枫区由两个规模较小的城中村组成,住宅百分之八十为农户自建房。其间小巷纵横错落,人员混杂。菜场,杂货铺,小饭馆一应俱全,像是城市中的一个独立院落。政府在十年前就有拆迁重整的规划,因为价高地少,招商困难,迟迟没有动工。因此在红枫区内安装监控成了一件颇为尴尬的事,一直搁置至今。
最近一个月内,宋先平出过两次云岸县,都是当天即回,估计是出短差。其他活动地点集中在自家小区,联洋汽车,以及红枫区。
“数据我要再整理一下,就这么肉眼看,至少去过红枫区五次吧,都是从同一个路口进出。”警员说。
“太好了,接收神秘电话信号的基站也覆盖到了红枫区。”沈重对着屏幕摇晃食指,“把宋先平叫出去的人十有八九就住在这里,把它找出来!”
黄宇影印材料,调遣下属,准备即刻出发。沈重下午还有其他案子的重要会议,印山城开车送他回局里。
两人在大门口分别,印山城正想调转车头,却见李萱从办事大厅内走出来,手上提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尼龙袋。印山城转念一想,下车迎上前去。
“印警官。”李萱摘掉墨镜,主动打招呼。
“啊,是来领车上的遗物吧?”
“看过里面的东西吗?”
“还没有。”
鉴定科通常会把检验好的物品集中收起来,由办公室通知家属领取。
“你不赶时间吧,麻烦现在确认一下。”
李萱疑惑地看着袋子。
“我已经看过了,但我想让你再看一遍。”
两人走回大厅,李萱把袋子放上咨询台,一件件拿出里面的东西。
宋先平大概是个讲究整洁简约的男人,车里没有额外装饰,仍然保持原本的样子,东西也都分门别类放在不同的收纳处。
大部分是纸质文件,包括工作相关的文档和保险单。纸张质量较差的已经被海水泡烂,烘干以后褶皱不堪。还有笔记本,各种证件,硬币,陶瓷小挂件,以及一瓶车载香水。
李萱拿起香水瓶仔细端详。瓶子形似印章,远看就如一体化的整块玻璃,透出淡淡的天蓝色。
“这个……我好像没见过。嗯,确实没见过。”
“你丈夫有在车里放香水的习惯吗?”
“没有。这香水怎么了?”
果然如此,印山城心中暗暗叫好。上午在鉴定科,他就觉得这个香水瓶有些耀眼。其质感通透明亮,即使在昏暗的室内,棱角处依然光芒闪烁,应该是新买不久。
“你最后一次坐你丈夫的车是在什么时候?”
李萱把从头绳里脱落的长发挽到耳后,动作显得十分疲惫。“我想不起来了。”
她在父亲的五金厂里上班,平日和父亲一道出门,由司机负责接送。除了假期旅行,很少乘坐宋先平的轿车。
可惜了,香水在车里出现的时间不能精确下来。
“我能留着它吗?”
“可以的。印警官,我丈夫是不是有外遇?”
“嗯?不,现在还不清楚。”
“这瓶香水是女人送的,对吗?”
“也不一定,或许是客户送的。比如说,邀请他一起钓鱼的那位。”
第三章 原野明月(04)
龙井叶子竖悬起来,慢慢往杯底沉去。薛琴蓦地灿然一笑。
“那个时间段,要有不在场证明可不容易呀。”
印山城承认这一点,凌晨三四点钟是酣然入睡的时候,而家人的证词是不作数的。他并不认为薛琴和宋先平的死有直接关联,只是想给对方施压。刑警试图表明态度而又找不到切入点时,只能突兀地冒出一句,几点几分,你在哪里。谈话过程中,印山城发觉自己一直很被动。
“我单身好几年了,没人能证明。不过无所谓,不能证明不在场,不等于能证明在场。印警官您大可去查,能配合的我一定配合。”
这女人看起来不太好对付。印山城特意选择联洋附近的茶馆把薛琴约出来。在公司里谈,有太多借口可以退场。
她穿着职业正装,贴身的西服显得腰肢细长,以她的年龄而言,身材算是保养得不错。西服款式和部门下属的女装一致,但颜色更偏深灰。
“我想了解一下,薛女士成为联洋销售部经理的契机。”
薛琴神色未变,视线在茶杯上停留片刻,一眨眼,已经对准印山城。
“宋经理认为自己不适合销售管理工作,主动申请调岗,所以我顶替上来。”
“是嘛,据我所知,你之前一直在保险部工作。”
“是,但我也参与一部分公司管理。联洋的企业文化和形象宣传,这些事也得有人来做。”
印山城喝下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宋先平调岗,难道不是因为他和下属的恋情被发现吗?”
薛琴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印警官,你是基于什么事实提出这个疑问的呢?”
印山城不由得楞了一下。
“那天晚上,和陈秋原一起出现在游乐场咖啡馆的男人是宋先平?没有人能肯定这一点。退一步讲,就算是,喝咖啡和婚外情之间有必然联系吗?我现在正在跟印警官您喝茶,所以呢?”
印山城脑子飞转,这时候要是说不出反击的话,十七年的刑警颜面可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