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得看喝茶的对象是谁,像我这种小公务员当然没有机会,可换作你们李总……就另当别论了。”
薛琴和印山城对视数秒,释然地笑了起来。
猜对了。
那天晚上,李致在医院抱着女儿谁也不理,唯独回应了薛琴,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柔软没有逃过印山城的眼睛。
“李总和妻子分居多年,早就算不上正儿八经的夫妻了。”她居然承认了,倒也爽快。
李致筹备成立联洋汽车的时候,女儿李萱和宋先平正处在热恋阶段。当时宋先平时运不济,李萱劝说他放弃书店,加入联洋。李致对女儿宠溺无度,同意女婿任职销售部经理。但毕竟放心不下,便安插薛琴监视宋先平,在经营管理和男女关系两方面控制他。
“原来如此——女婿是外人,情妇才是自己人。有钱人的世界当真奇妙。”印山城摇头不止,“宋先平自己知道这层关系吗?”
薛琴点了点头。
如果相信薛琴的话,那么宋先平对她来说只是玩偶一般的存在,没必要对他动刀。李致为了女儿,也不会允许薛琴那么做。
陈秋原是宋先平的婚外情人,这一点八九不离十,刚才薛琴矢口否认的态度,也更让印山城坚信如此。如果任由这段关系发展下去,李致想必会拿薛琴问罪。
“陈秋原失踪的时候,肚子里有孩子了,你……”
“什么!”薛琴瞪大了眼睛。
“我是说……她怀孕了。”印山城干巴巴地补了一句废话。
“你确定?”
“我好歹是个警察——医院有她的病历。”
薛琴避开目光,仿佛陷入了深层的疑惑。
这件事是黄宇不久前发现的,当时媒体对失踪案的关注热情已经消退,警方的情报不易外泄。薛琴若是知晓反而不正常。看起来,她不像在演戏。
“……她还活着吗?”
“我知道的话,就不会来找你了。怎么样,想到什么了吗?”
“没有。”薛琴轻叹一声,情绪很快调整回来,脸上恢复了七分锐气,“我说了这么多,你也别再遮遮掩掩了。我跟陈秋原的失踪没有任何关系,你让那个家伙离我远点。”
“嗯?”印山城没听懂。
“如果有证据,就光明正大起诉我,否则就别再骚扰我。身为人民警察,找私家侦探帮忙,不觉得丢脸吗?”
“什么?等、等一下……”印山城如坠五里雾中,“你说有私家侦探在调查你?”
薛琴绷紧脸庞,如石化一般凝视印山城的双眼。良久,打开手机举到他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男人,混在大街上的人群中,鬼祟的眼神看起来十分讨人厌。
“他是私家侦探?这跟踪水平也太差了。我不认识他。云岸县的警察确实不怎么样,但也要面子,不可能干这种事。”
薛琴似乎相信了印山城的话。“好,既然不是。那就当我报警有人骚扰,你帮我查一下。”
印山城当即答应下来,就算她没提这个要求,也有必要这么做。
“稍等,我还有一个问题。”印山城叫住离座的薛琴,“你认识江久旭吧,他跟宋先平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仅仅是听说过这个人,我建议你找其他人问问。”
薛琴提到一位名叫姚珊的女销售,她和另外几位同事跟着宋先平一起来到联洋,当初是书店的服务员。江久旭和宋先平的交集主要发生在那段时期。
“谢谢,麻烦你通知她一声,我在这里等她。噢对了……”
印山城领着薛琴走到警车旁,从里面拿出香水瓶。
“见过这个吗?”
薛琴一脸茫然。
“是从宋先平的车里找到的,你没有印象吗?”
从105县道往前嘉园市,可以避过人群熙攘的高铁站及其周边商业圈,直达市中心,虽然路窄蜿蜒,还是比走新公路快一些。
去年冬至来临之时,陈秋原就消失在这条路上。
印山城望了眼车窗外大片荒芜的农田,回过神专心驾驶。
工商部门的信息显示,文庭书店位于市东繁华的步行街分支道上,有闹中取静的环境优势,在大约两年前正式注销了营业执照。
如今这里已经成了数码产品大卖场,分手机,电脑,相机,打印机等多个区域。印山城站在门口扫视,想象当初书店的宏大排场——这一个月下来得多少租金啊。
商铺楼上是六层高的公寓,外墙贴着老式的马赛克瓷砖,看起来有些年头。江久旭当时独自住在二楼,常去书店的饮品区光顾,鼓捣什么程序代码之类的东西。这些情况黄宇早已调查清楚。
江久旭出生于S省,大学之前一直在以农耕营生的老家生活。在省城工作四年后,跟随女友陆冰燕回云岸县。由于云岸的IT就业环境不好,他很快又在嘉园市找了一份过渡性的工作。两年后跳槽到目前的大型软件公司,凭借自己开发的产品升任总监,并在云岸县购房,和陆冰燕结婚。
他好像还没到三十吧,相当励志啊。
印山城想了想自己三十岁时的样子,妻子贤惠,女儿可爱,完全没有什么拼劲。有案子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比于刑侦剧的惊心动魄,大多平凡无趣,却也会满足于每一次小小的成功。都说做警察压力大,他当时并不觉得。压力源于对挫败的恐惧,有家在,没有什么挫败是无法接受的。
反而是现在,四十三岁了,居然期待起人生的另一番风景来。明明连自己能做什么也没搞清楚,但就是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对劲。
是啊,只有困境才会给人以力量,即便是如此盲目的力量。
江久旭的困境似乎没那么简单。
刚才在联洋旁边的茶馆里,姚珊向他透露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当她坐到对面,印山城才想起来去年也见过她。相比薛琴,她的气场小了一圈。印山城松了口气,拿出侦讯的基本话术,一口咬定她因为争风吃醋而谋害陈秋原。姚珊吊眉薄唇,看似凶相,实则内心脆弱,吓得坐不立不安。从她混乱的陈述中,印山城大致整理出了当时文庭书店的人员关系。
宋先平负责进货和库存管理,此外,书店还包括饮品区服务,收银,以及导购工作,由姚珊和其他三名女职员担任。这四人先后向宋先平示好,但都被委婉地拒绝了。李萱出现后,却迅速俘获了宋先平的心。奈何对手家大业大,四朵金花毫无胜算,相互之间不再争风吃醋,从此亲如姐妹。
“可是我知道,大家都觉得还有机会,所以才会跟着宋先平一起来联洋工作。”
“还有机会?”
“对,因为宋先平借钱的贷款公司,其实就是李萱家在经营。”
宋先平因债台高筑而放弃了文庭书店,最后由岳父替他还清债务,这一点印山城也知道,可没想到实情竟然有这样一层关系。
“这么说,其实没有还债一说,都是自家人。”
“有啊,用他自己来还咯。”
“明白了,这场婚姻是个陷阱,他还想着爬出来。”
“就是这个情况。”
这算哪门子机会?印山城心下纳闷。宋先平是有多大魅力,结婚了还是个香饽饽,四朵金花也不年轻了,就没见过别的男人吗?不过,想想学生时代的情形,班上男男女女几十号人,受欢迎的永远只有一两个。这大概是人类喜争好斗的本性吧。
“所以嘛印警官,我们只是看不惯李萱,就算对陈秋原有点……那个,嫉妒,也是因为她抢了我们的业绩,真的就是这样而已。她和宋先平的关系,在她出事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姚珊咬紧嘴唇,面露委屈的表情。
印山城不禁开始同情这个男人了。走到这一步,他还剩什么期待呢?恋人从高利贷手中像商品一样把他买下;即使身在要职也施展不开手脚,岳父对他的控制无处不在,而且竟然通过情妇来实施。也许他有旁人难以想象的忍辱心,默默等待翻身的机会。但他却在那时遇到了陈秋原。
该怎么选择?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遵从内心选择陈秋原,便回到了一无所有的状态,为翻身所做的忍耐全部付之东流,甚至可能遭到李致父女的报复。最起码,那笔数额巨大的债务会从一度被掩埋的账本里跳到他面前。
倘若陈秋原腹中的孩子是他的,剩下事就不难猜了。
印山城向姚珊的茶杯里倒满热水,把话题转到了江久旭身上。
“江久旭啊,这个人经常来,感觉很忙的样子,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个作家呢。不过我感觉,他和宋先平的关系也就那样吧。”
“哪样?”
“不像是聊得来的朋友。他不太搭理人,也从来不看书。那时候小琪负责调饮料,她和江久旭都比宋先平和他熟。啊对了,说起贷款的事,想起个事情。”
印山城掏烟盒的手停住了。
“有一天江久旭慌慌张张跑进来,是大白天。身后有个很凶男人追他,年纪轻轻的,嘴里不停嚷着还钱,两个人推推搡搡差点要打起来。没错没错……”姚珊看着桌面连连头。
“那天李萱也在,那个男人看到李萱和宋先平,聊了几句就走了。明明刚才还像个杀手一样哦。我现在才想明白,江久旭也向李家的贷款公司借了高利贷,一定是这样的。讨债人见到主子来调解,那可不掉头就走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还真想不起来了,应该是在书店最后的那段时间吧,李萱和宋先平已经订好日子了。”
姚珊回去之前,印山城也让她看了宋先平车上的香水瓶,她的反应跟薛琴一样,说没见过。
印山城点燃烟,独自在茶馆包厢内又坐了一会儿。
遇上特大刑事案,必须上报地市支队,由他们统筹安排。这么多年来,印山城和嘉园市各辖区派出所都打过数次交道。
Y区派出所离步行街不远,印山城把车留在原地,步行前往。
估计是外貌特征过于明显,指导员一下字认出印山城,他却完全想不起对方的名字。
印山城表明来意,指导员当即指派一名警员查询资料,很快有了结果。
“有宋先平的记录,江久旭倒是没查到。”那名警员指着显示器上的档案说。
“是嘛!什么案子?”
印山城喜出望外,原本只想过来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宋江二人的涉案记录,并没报多大希望。
“我看一下……是作为监控设备的所有人录了口供……嗯,是前年的案子。你稍等。”
几分钟后,警员领着一位穿便装的中年人走进办公室。
“这个案子当时是老吴协助支队侦办的,你问他就行了。”
老吴眯着眼看显示器,谨慎地点点头,把印山城引到外面的走廊。印山城正要催促,见他慢条斯理地递来一根烟。
“是大手东的案子,过失杀人。”一口气吸掉三分之一,老吴才开始讲述案情。
事情不复杂,但结果也不明朗。两年前的一个深夜,Y派出所辖区内的松子路上发现一具年轻人的尸体。死因是颈动脉割裂失血过多,凶器还握在死者自己手上。第二天一早便有人自首,是一名绰号大手东的混混。
“他经常在附近惹事,小偷小摸,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光在我手上,就抓了不下七八回。我了解他的脾气,杀人的事,他做不出来。”
案发当晚,大手东酩酊大醉地经过松子路准备回家,却见前方逃命似的跑来一个男人,身后还有另一人紧追不舍,手里提着一把水果刀。
酒精莫名地催生了侠义感,大手东拦下两人,誓要问个明白。逃命的人几近虚脱,把摇摇欲坠的大手东当成躲避的柱子,双方绕着他转了几圈,三人一起摔倒在地,扭打成一团。
等大手东清醒一半,发现有人已经快死了,鲜血从对方脖子里喷射出来,把他溅得满脸通红。而另外一人早已无影无踪。
“松子路上没有监控,这些情况是大手东自己说的。他醉得太厉害,可信度要打个问号。”
“另外那个人一直没找到?”
老吴点点头:“死者的指甲里,有不属于他自己和大手东的衣料纤维,所以第三个人是存在的,但是这很难查。大手东稀里糊涂,人到底是不是他杀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刀上有他的指纹,所以最后判他过失杀人。”
“在那种情况下,杀人不一定非要直接握着刀,指纹也不是决定性证据。”
“没错。”老吴投来赞许的眼神,“谁叫大手东傻呢。不过判了缓刑,也不冤。”
“另外那个人什么样子,大手东完全想不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