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交警队的同事忙完手头的工作,赶赴修理站检查坠海车辆。
由于整车长时间泡水,连同发动机在内的多个核心部件都拆卸了,散落在车间一角,等待烘干或晾晒。像这类事故车,重新组装以后,出路大概率是二手市场,等着冤大头买单。家属专注于保险理赔,对于车辆本身通常不再过问。
“发动机钢印和车架码都符合,也没有重新拓印的痕迹。”黄宇在电话里叹了口气。
“怎么会这样?检查清楚了吗?只要有机器,就能打出工艺一样的钢印来。”
“要重新打,一定要先把原来的号码磨掉,磨过的表面是能看出来的。而且他们还特意用了测厚仪和正常的发动机对比,确实没有磨薄。”
宋先平的车没有被掉包,这意味着他杀的假说被完全推翻了……
印山城挂了电话,在床沿坐了足足十来分钟。他没有死心,又拿起手机拨通黄宇,让他马上再一次展开监控排查,只针对七百米路段两端的两个摄像头。要掉包宋先平的车,必须事先在那段路上准备一辆同款车。那段路的两侧分别是树林和大海,人可以穿过树林来去,汽车是做不到的,只能经由两个路口出入。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黄宇传来令人振奋的消息。印山城感觉自己一下子又活过来了,腾地站起身,大腿差点蹭翻桌子。
有一辆黑色大众车在事故当时经过该路段,并停留数个小时,且车型与宋先平的座驾完全一致。
“这辆车比宋先平提前两个多小时到那里,差不多早晨才离开。宋先平坠海当时,有两辆一模一样的车在那条路上!城哥,你没有全猜错。”
没有全猜错,那么错的地方在哪儿呢?为什么凶手明明准备了一辆同款车,却没有在杀人时派上用场?是因为出了什么差错而改变计划了吗?
印山城在公安局的院子里来回踱步,百思不解。
大约一个小时后,黄宇找到车主,把人带来了。黑色大众中型车跟着警车拐进大门。车上下来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三十出头,天很热却穿着笔挺的蓝色西装,一副职场精英的模样。
黄宇让男人登记填表,印山城说没事时间了,也不打招呼,转身朝接待室走去。这人必然是谋杀宋先平的同伙,印山城苦于没有证据,只好把钳住他的后颈往审讯室里推的冲动按下去。
“姓名,职业。”印山城未等对方坐定,开口问道。
男人解开西装扣子,按住下摆,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对着身旁的黄宇发出“这可真了不得”的笑声。黄宇板着脸朝印山城的方向努了努嘴,让他正面回答问题。
“我姓刘,刘慕。是个……嗐,是个小车间的主任。”他说话的腔调甚是油滑。
“工作单位。”
“环隆机械。”他说这是一家生产数控机床的厂家,“两位警官,我不知道什么事这样紧急,我还有半份午饭落在公司呢……”
“五月二十六日凌晨,你在哪里?”
“啊……”刘慕晃动食指,“我就猜是那个事情,我后来看到事故的新闻,就在想警察会不会找我当目击证人呢。可是我没看到什么,太远了,根本看不到。”
“你在扯什么淡!我问你在哪儿?”
“滨海街。”
“在那儿做什么?”
“那个……”他眼珠一晃,支支吾吾,“对不起,我那天酒驾了。”
“什么?”印山城皱着眉,颧骨肌肉向上收缩。
“我在朋友家喝多了,一时上头,没管朋友劝阻,非要自己开车回去。真是太不应该了啊,幸好没出事。”
“别罗里吧嗦的,然后怎么样?”
“开到滨海街的时候,酒劲越来越大,眼睛都睁不开。我不敢开了,就停在路边睡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印山城只觉一阵无力感袭来,他料到对方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解释。“你停在哪个位置?具体时间点呢?”
“呃……”刘慕低下头,像尝了酸味似的紧闭双眼,用手指摩擦眉毛,“快到观海平台那边,靠近平塘路路口。”
印山城和黄宇交换眼神,黄宇朝他微微点头。
“至于时间嘛,我凌晨一点半左右从朋友家出来,到滨海街停车的地方大概是两点不到。开了车窗,风吹上来真的很舒服啊。”刘慕摊开手掌从面前移过,装出清风拂面的陶醉感,看着让人恶心,“早上走的时候是五点多,对,五点零几分。”
“好,行,行……”印山城不断点着头,“那么,这三个多小时里面,你没有注意到什么吗?”
“没有啊。隔了两天,我听说那个地方死了人,有人把车开海里去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当时不就在附近吗?真不知道是走运还是倒霉啊,看来半夜喝多了在外面晃荡,准没好事。你看,你们找上我了不是?”刘慕一耸肩,又笑出声来,“但是我停车的位置距离观海平台还有……还有四五百米吧至少,听不见什么动静的。我又睡得人事不省,有车经过也没注意。”
印山城前倾上身向对方靠近,压低嗓门说:“刘先生,如果你愿意说实话,我们可以考虑认为你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帮助了凶手。“
“啊,什么,什么凶手?谁帮助谁?”
“你把自己的车借给凶手,不是吗?”
“不好意思,我听不懂你的话。”
“宋先平坠海的时候,你连人带车就在附近,而且你的车和他的车一模一样。你说这是巧合?你自己信吗?”
“这……信不信都只能是巧合啊。我压根不知道什么凶手。掉海里的人叫宋先平吗?我是第一次听说,怎么,他是被杀的?”
明知他一味装傻充楞,却拿他毫无办法。
“对不起,我下次绝不再酒驾了。谢谢警官宽宏大量。”
问话很快结束,只得让他扬长而去。
“继续盯着他,把他的底细摸清楚。”印山城嘱咐黄宇。
“好。那……她怎么办?”黄宇扭头转向审讯室的方向。
印山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放人。”
“真不甘心。”
“其实仔细想想,即使海里的车是刘慕的,我们也只能从他下手,还是没有证据指向陈秋原,她把自己撇得很干净。”
“说不定,她真的没有直接参与呢?毕竟她行动不便。”
印山城闭目点头,他发觉现在的状态很容易被人说服。“我可能被自己的推理冲昏头了吧。”
“真是奇怪啊,事情现在已经很明白了,又完全不明白。这刘慕绝对是帮凶,可是我验过他的车,没有问题。”
正如黄宇所言,坠海案件的时间线已清晰可见。
凌晨两点,刘慕把自己的车停在滨海街平塘路口与观海平台之间的路段——也就是那神秘莫测的七百米杀人之路上,并换上印有宋先平车牌号码的假牌照。
准备妥当之后,陈秋原于三点整打电话把宋先平从家里叫出来。不管她有没有直接参与谋杀,打电话的人一定是她,因为别人做不到这一点。
当宋先平的车驶过滨海街平塘路口不远,立即有人把他拦下。与此同时,另一人启动停在前方的刘慕的车,直冲大海,在观海平台的摄像头中留下影像。
拦车的人没有直接杀死宋先平,而是使用电极棒或别的手段致其昏迷,而后抛入大海溺毙。只有这样,尸检结果才符合生前溺水。
原本印山城尚有疑惑,假使拦车的人是卫明松,他怎么保证制服身材高大的宋先平呢?现在有了刘慕,二对一,把握就大了许多。
或者,拦车的人是陈秋原。对,是陈秋原的话,更容易把车拦下,偷袭的成功率也更大。总之,无论是谁,这个诡计的核心仍然是交换车辆,谁把车开进大海,谁杀宋先平并不重要。
而后,两人或者三人合力,把宋先平推进坠海的车里。回到岸上以后,再把宋先平的车换上刘慕的牌照。陈秋原和卫明松遁入树林。刘慕等到天明之后,开着宋先平的车离开。
多么顺理成章的案件还原啊……可惜的是,交换车辆并没有发生,这就像是印山城做的一个梦。
难道说,他们把宋先平的车也扔进了大海吗?刘慕的车又是怎么从海里捞上来的呢?这太可笑了。
下午两点,印山城走进审讯室,用钥匙打开铁椅上的横档,扶起陈秋原。
“我帮你叫了车。”
“谢谢,我自己能走。”她声线飘忽不定,显得十分虚弱。
印山城依旧搀扶着她走到出租车旁,沉住气问道:“你现在打算回哪去?”
她收拢开衫的衣襟,挺直腰和脖子舒展关节,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印山城。
“是啊,去哪儿呢?”
“那片橘园好像还没打理完吧?可是,房子里已经没有人了。虽然说啊,严小月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是,你现在自由了,留着那对母子去坐牢,这样真的好吗?”
陈秋原不为所动,反而眼含若有似无的笑意。她大概知道印山城已经无计可施,只能动之以情。
“我的孩子,还埋在那儿呢。”
印山城浑身汗毛直竖,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第三章 原野明月(14)
“爸……”
“你干嘛呢!”
印山城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隔壁桌的女人看。
小竹斜着眼看他,眼白占了五分之四。
“呃,那个……”印山城用掌心剐蹭寸头,小声说,“她身上的香水味太浓了,我就是有点好奇而已。”
小竹嘟起嘴嗅了嗅,特意朝女人的方向探身。“哪有啊?想女人了就直说呗。”
“啧,这么跟你老爹说话吗?”
小竹吐出舌尖表示讥讽,低头继续吃面。
“再怎么想女人,也不会对这种款式感兴趣吧?”
小竹拖着一口面,小心翼翼地打量隔壁桌。那女人外形条件其实不赖,只是妆画得又浓又花,而且穿着一条盖满玫红色亮片的连衫裙,活像一条大鲤鱼。
“什么叫这种款式,你可不要物化女人。”小竹一边笑一边义正言辞,“没准她心地很善良,只是品味不大行,就你这种态度……”
——难怪留不住女人。印山城在心里把女儿咽下去的半句话补充完整。
言之有理啊。小竹真的长大了。
是女孩子本就懂事早,还是因为单亲家庭给予她更多成年人的感受呢?小竹没有因此自卑或浮躁,这已经值得庆幸了。破碎家庭的孩子走上歧路可不少见。
印山城缓缓吸气,确实没有再闻到刺鼻的香水味,不知是不是被餐馆的气味遮盖了。隔壁桌更靠近店门,照理说,这女人也不会走过印山城身旁,所谓的香水味可能根本不存在吧。
“你也差不多该找个伴了,再拖下去就老不值钱了。”
印山城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上下打量一番女儿。“唉,你……你平时用香水吗?”
小竹瞪大眼睛。“你有没有搞错啊,我才十七岁,非被老师拖出去不可。”
“哦,这样啊,也是。”
“我身上还留有少女的体香,可不用着那种东西。”
“呜唉……”
印山城做出呕吐的动作,小竹笑得差点喷出鼻涕来。
“你今天怎么老提香水的事?又跟案子有关吗?”
印山城抿嘴点头。“算了,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