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香水的目的,无非是想刺激别人的嗅觉感官,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别人对自己的接触印象,或者就是自我陶醉。但是车载香水不同,主要是为了盖住车厢内的异味。宋先平的车买了不到一年,放香水在车里,似乎没什么不妥,如果香水是新买的,没人见过也不奇怪。
不过,李萱说宋先平没有用车载香水的习惯。
那个蓝宝石般的香水瓶一直放在印山城办公桌的抽屉里,尽管里面已经混入了海水,一打开抽屉仍然芳香四溢。
假设,香水是陈秋原送给宋先平的……
那也只能说明,在重逢的一个月内,两人的关系并非从一开始就处于针锋相对的状态。印山城设想过其中一方想重归于好的可能,就是基于这瓶香水。红枫区的房东曾在深夜看到过男人的身影,也许两人还有过短暂的耳鬓厮磨。
但那又怎么样呢?深情和仇恨本就是一念之间,这并不存在矛盾。印山城就像饥不择食的饿鬼,逮着任何零星的线索就想深挖下去,可总是一挖就见底了。
吃到半途,黄宇打电话来说,刘慕不久前才开始在环隆机械上班,此前七年,他一直是智捷通讯设备有限公司的员工。
智捷通讯是盛国良的公司。没错,又对上了。印山城苦笑连连,为什么仿佛全世界都在帮那个女人呢?同情和法律岂能混为一谈?
罢了,无论是盛国良的背景,还是陈秋原的诡计,自己都不是对手。干了十七年警察,无奈的滋味又不是第一次体会。
结了账,印山城开车送小竹回家。如果继续占用她的学习时间,她妈又要骂人了。
六月初的傍晚,车窗外的天际清亮如洗。和小竹一起去海边散步该多好啊,再过几年,能陪她的男人就不是我了。
“最近考试怎么样?”印山城轻轻踩着油门,车速只有三十码。
“中等呗,老样子。”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现在时代变了,大学嘛,过得去就行了。”
“我知道——”小竹拖长音调,“只要能出云岸县,选个好一点的城市就好,城市比学校更重要。”
“嗯?我这样说过吗?”印山城当真不记得了,但他认同这个观点。
“我妈可不会这么说,不是你说的,还能是谁?”
印山城脑中出现了前妻的现任丈夫。这一茬还是不提了。
“那个,下礼拜吃什么?”
“换一家吧,这家味道不错,就是量太少了。”
“没吃饱?”印山城暗骂自己考虑不周。小竹正直青春期,身高体长,又是运动健将,胃口大是自然的,“怎么不点两份?”
“我、我面前放两碗面,干嘛呀,这像话嘛。”
“哎,这个。”印山城指向右前方的一家铺子的招牌,“烧饼怎么样?古园烧饼,好久没吃了,很怀念啊。我也来一个。”
“早就关门大吉了。”
随着汽车前进,烧饼铺出现在正侧面,蓝色的卷帘门果然拉上了。
“儿子做不出那个味道,大家都不去买了。”
“儿子?那老头自己不做烧饼了吗?”
“去世了呀,你不知道吗?”
印山城愕然摇头。
他刚上中学时,“古园烧饼”还只是路边的一口炉子,连个棚也没有。他的饼卖得比别人贵一倍,但是又大又厚,不是本地人做法,香气独一无二,很快成为云岸县一道美食。如今快三十年过去了,仍然是原来的价格。
“真可惜,看来这手艺还是有说不清的门道啊。这么多老顾客,说关就关,大家也太不讲情面了。”
“那也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啊,真的差太远了,一进门就觉得味道不对嘛。”
“我去买过啊,不行,味道不对。”
一进门就觉得味道不对……
忽然间,这句话像魔咒一般在印山城耳边盘旋。直到后方响起了喇叭声。
“绿灯啦。”小竹支肘顶过来。
印山城慌忙松开刹车。
“你怎么又来了?上回陪我打网球也是这德行,没有我给你提示,你就破不了案是不是?”
“我懂了,我懂了……”印山城置若罔闻。
第三章 原野明月(15)
走进旋转门,身着一步裙的服务员迎上来,问住宿还是吃饭。秋原报上宴厅名和包厢号码,服务员当即带领前往。
服务员走在右前方,不时侧过脸瞥一眼。她好像吃不准客人是受伤了还是本就瘸腿,流露出关切的眼神,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秋原推开包厢门,圆桌旁的三个男人停止交谈。
“来了啊,提前说嘛,我去门口接你。”盛国良笑得满脸褶子。
吴泽峰坐在最靠外,站起来替秋原拉开椅子。
“孟律师,陈秋原。”盛国良用手掌先后指向第三个男人和秋原,“大家都事先了解过,介绍就免了。”
孟律师四十开外,脸颊消瘦,一双眼睛又细又长。他绕过来跟秋原握手,准备拿出名片,被盛国良制止了。
“唉,律师嘛都差不多。你这一递,秋原明没有名片回给你,多尴尬呀。”
“是,是。我考虑不周,陈小姐别见怪。”
秋原浅浅一笑,摇了摇头。
吴泽峰替她倒上红酒,接着拿起自己的酒杯。“来,我们祝秋原——破茧重生!”
“哟!文化人,这成语用的……”盛国良竖起拇指。
“可不是,琢磨了一下午。”
四人一同举杯。男人们考虑到秋原腿不方便,很默契地都没有站起来。
吃了几筷,盛国良侧身对着孟律师。“聊正事吧,阿松的官司怎么说?”
孟律师用手巾擦了嘴。“我研究了一下资料,有操作空间。”
“厉害,没找错人。”
“不,我说的空间,不是指判无罪。主要问题在于,他自己承认杀了人。”
盛国良的脸色立马不好看了,夹了一只凤爪,吧唧吧唧嚼得很响。
“现在的司法观点,重证据轻口供,我觉得有机会。”吴泽峰说,“他在刑警队的招供,可以认为不是在思路清晰的情况下作出的回答,参考价值还有商量余地。关键是,他到底怎么杀人的,谁也不知道。”
“但杀人是事实,现场只有三个人,除非把责任全部推给严小月,我自认为没有这样的能耐。”
孟律师不卑不亢,秋原反而觉得他态度中肯。“嗯,我相信孟律师的专业水准,您按照自己的方式来,不必勉强。”
盛国良用舌头抵着牙床,看了吴泽峰一眼。吴泽峰也不再发表意见。
孟律师回以欣慰的微笑,朝秋原举杯。“打官司,怎么主张,跟投资差不多。越贪心,万一失败,损失也就越大。假设裁定故意杀人,判十年,要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主张无罪,驳回以后还是十年。再主张过失就没了底气,赢不了的。注意,死者是被卫明松勒死的,这比用刀捅死更难判定为正当防卫。在对方有抵抗的情况下,勒死一个人要花的时间,或许比抽一支烟更久。重证据是没错,疑罪从无也没错,但审判长也是人,主张无罪他会觉得自己被藐视了。”
“行了行了,过失就过失吧,几年?”盛国良有些不耐烦。
“一般来说三年以内。考虑到现场还有一个人,情况有些复杂,现在还不明了。我下午去了看守所,卫明松的态度暂时比较消极,说得不多,我还需要点时间来沟通。”
“这小子脑袋真的不好使。”
“另外一个罪名是非法拘禁,同样是三年以内。不过,因为严小月在中途写过一张纸条给她父亲,大意是自己过得很好,让他放心。这一点是有利的。”
“没错啊……”盛国良恍然大悟,“警察说囚禁就囚禁吗?说不定人家就是过得很好,赶都赶不走,谁知道呢?他们原本就是旧情人嘛。”
孟律师看了一眼秋原,继续说道:“关键是怎么解释地下室的由来,这太反常了。卫明松后来把铁链摘了,但就放在一楼的杂物间,被警察搜出来了。拘禁的说法恐怕还是会成立。纸条最多只能说明严小月没有被虐待。而且,她本人行动受限,无法送出纸条,只能由嫌疑人转交,可以认为嫌疑人对拘谨者的家属怀有同情和歉意。”
盛国良眨眨眼。“我怎么感觉,请孟大律师来是专门干求饶的事。”
孟律师爽朗一笑:“辩护本来就是求饶的另一种说法。还有,卫明松把严小月的尸体从湖里捞起来带回自己家,涉嫌尸体侮辱罪。”
“啥?这还有完没完?入土为安怎么还有罪了?”
“很难说,民俗不能大于法律。他必须有合理的解释。”
四人沉默片刻,秋原开口问道:“他母亲呢?也要坐牢吗?”
“是的,包庇罪。按她目前的情况,如果医院的鉴定有效,我可以争取保释她出来,等做完白内障手术以后再服刑。”
盛国良朝秋原一挥手:“这个你放心,医生我已经安排好了,自己人。”
盛国良环视一圈,见没人说话了,便问秋原:“怎么样,满意吗?”
秋原笑了,朝律师低头欠身:“那就辛苦孟律师了。”
酒店外守着好几辆出租车,吴泽峰向那边招手,最前一辆驶入门前的坡道。
“我喝了酒,就不送你了。”他替秋原拉开后排车门。
“不用客气,你回去吧。”
盛国良还有下半场的客人要接待,是特意替吴泽峰张罗的生意,这是他没法送人的主因。
秋原小心钻进车里,侧过身,尽量让右腿伸直。走路虽然瘸拐,但实际并没有痛感,反而是坐下来的时候,如果位置太低,膝盖里好像有东西要撑破皮肤似的难受。
吴泽峰手掌搭上车窗下沿,瞥了一眼司机,喉结滚动,再开口,已经不是原本要说的话了。“你好好休息,什么时候来上班都可以,提前一天告我就行。”
出租车向前汇入街道。夜风灌进车里,发出呼呼声响。司机留意到了,拨起开关,车窗升到一半,秋原说:“不用关,这样挺好。”
窗又降下去了。初夏的风拂开刘海,睫毛也随之颤动,眼睛很快觉得干涩,秋原不得不眯起眼睑,街灯泛出光晕,相互交叠变得朦胧。
回到住所楼下,只见一个人影坐在台阶上,似乎倚着墙睡着了。秋原蹑足向前,借着昏暗的路灯看清了对方的脸。她想就此不声不响地走上楼梯,迈出两步,又退回来了。
“子阳。”
秋原的呼声很轻,但子阳仿佛一直在睡梦中等待这一刻,猛然弹跳而起,晃晃悠悠扶了两次墙。
“啊,那个……你之前的手机没在用了,我找不到你,就……”他指着脚下,然后憨憨地笑了起来。
秋原点点头,抱起胳膊看向别处。
“我也没什么事,知道你今天回来了,来看看你。”子阳抬头看一眼秋原的窗户。
窗户亮着灯,秋原的母亲在家。
“阿姨留了我一会儿,可是太晚了,我不好意思再打扰,就下来等,竟然睡着了。”
“对不起,刚才有点事。”
“……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