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只手, 落在玉石棋盘之上, 如雪落青松, 静中藏动,美得出神入化。
林安的目光黏在这只手上,随着指尖缓缓掠过刻线,在棋盘上一寸寸游移。直到那深浅有致的一格一格刻线, 在她眼中渐渐连成了某种规律……
她的目光忽而一动, 脱口道:“坐标?”
“什么?”陌以新抬眸,看向她。
林安并不会下棋,棋盘上的纵横刻线, 此时此刻,在她眼中恍若一张曾经无比熟悉的坐标纸。而若是如此,那么“三, 三”,自然便是坐标系中的一个坐标!
她自然知晓,这里不会有“坐标”这个名词,于是试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位置。玉石上的‘三,三’二字,会不会就是指玉石棋盘上,第三条横线与第三条竖线相交叉的这一点?”
她虽不知棋盘上每个点位是如何定位的,从左数还是从右数,从上数还是从下数,可在场几人除了她,皆通弈道,对此必会知晓。
果然,楚盈秋走近石桌,俯身凑向棋盘,伸出手指从左上角开始,横竖各数了三根线,最终停留在第三横与第三竖交错之处,仔细摩挲片刻,道:“看起来没什么呀,难道还有机关?”
林安同样走上前,细查一番,然而棋盘平整如镜,刻线细腻丝滑,工艺极其精湛,没有任何异常的凹凸之处。
她微微蹙眉——不应当有错的,这个思路分明如此合乎情理。
陌以新忽而眯了眯眼,缓缓道:“棋盘上纵横各十九道线,而景熙城整个城区,除去诸多分支道路与小巷,横纵正巧各有十九条主路。”
他对林安微微一笑,柔声道:“安儿说得不错,‘三,三’二字,的确是位置,却不单单是指棋盘上这一点,而是指——景熙城。”
林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心中无比畅快。
萧濯云如梦初醒,道:“是景熙城北起第三条横路与西起第三条纵路的交汇点?”
楚盈秋听得瞠目结舌,道:“那、那里会有什么?”
陌以新眸光深邃:“这个答案究竟是否正确,前去一看便知。”
……
景熙城第三条横纵主路交汇点,是城西北的一个十字路口。
几人调来街区详册仔细翻阅,逐一比对地契与住户记录,发现这个十字路口四周都是普通商铺或民房,而在这之中,唯有一座宅院引起了几人的注意。
这间宅子是五年前买下来的,而这五年来,主人始终并未搬入,却也不曾变卖或出租。
也就是说,这座宅院,已经空了整整五年。
又是五年。
宅院登记在册的联络人名叫杨致远,而宅院的主人,详册上赫然写着两个字——林安。
所有人神情古怪地看向林安,仿佛这一切,都是林安搞出的一场恶作剧。楚盈秋两只手已经蠢蠢欲动,时刻准备捏上她的脸。
林安:……
她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五年前,她还叫做楚晏,在另一个世界里,做一名品学兼优的高中生。
“重名,重名而已。”林安求助地看向陌以新,“我这个名字,是大人取的。”
楚盈秋眼中蠢蠢欲动的攻击力,瞬间变成了八卦欲。
陌以新轻咳一声,道:“只是巧合,先做正事。”
宅院大门紧闭,透着与街市格格不入的沉寂。几人并不意外,继续向前,来到斜对面一家名为“淡泊茶楼”的茶楼门前。
宅院登记的联络人杨致远,正是这间“淡泊茶楼”的老板。难道只是宅院主人长期外出,委托街对面的邻居照看宅院而已?
楚盈秋已经迫不及待:“别犹豫了,咱们快去将那块玉石拿给杨致远一试,也许他也像姜太公钓台的老板一样,看到信物就会给我们下一步线索。”
几人对视一眼,轻轻点头,一同走入淡泊茶楼。
茶楼不同于渔钓铺子,此时正熙熙攘攘,人声纷乱,几人上二楼开了间雅室,让小二请来茶楼老板。
不多时,一名中年男子笑容可掬地推门而入,语气温和:“几位客官,不知有何吩咐?”
陌以新开门见山:“阁下可是杨致远?”
男子一愣,道:“不错,莫非几位是专程来找在下的?”
楚盈秋忍不住道:“街对面那座空宅,登记的联络人是你,我们便是来打听此事的。”
杨致远更加怔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道:“几位若是想买那宅院,恐怕要失望了,那宅院并不售卖,抱歉了。”
陌以新道:“我们打听过,宅院主人名叫林安,可否请杨老板帮我们牵个线,相约一见?”
杨致远无奈一笑,道:“不瞒客官,我也从未见过宅院主人,只是受朋友所托,帮忙看顾宅院而已。”
“从未见过?”萧濯云一脸狐疑,“难不成委托你看顾宅院之人,竟不是宅院主人?”
杨致远面带歉意地拱了拱手,道:“在下绝无欺瞒。若几位客官只是要问那宅院之事,便恕在下无可奉告了。”
陌以新略一思忖,从袖中取出第二张纸团,递向杨致远,道:“不知杨老板可见过这个?”
杨致远原本还带着一丝茫然之色,接过纸团低头一瞧,整个人顿时一震,眼中闪过惊诧,丝毫不加掩饰。
他将纸团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喃喃道:“原来是给你的,你终于来了。”
林安默默看着,眼见他与姜老板那时如出一辙的反应,再无半点疑虑——没有错,第二张纸团所指向的,果真便是那座宅院!
“要给我们什么?”楚盈秋翘首期盼。
杨致远面上带着喜意,又将纸团看了几遍,才向陌以新道:“这位兄台,信物应当还有一样东西。”
陌以新略一思索,取出自玉舟湖底挖出的那块玉石,递给杨致远。
杨致远愣了愣,摇头道:“不是此物。”
几人对视一眼,陌以新又将第一张纸团和姜老板给的那团鱼线都拿了出来。
林安嘴角抽了抽,恍惚间有种带着剧情道具找游戏NPC交任务的既视感。
然而这位名叫杨致远的NPC再次摇了摇头,道:“那位朋友说,只要有人带着两样信物来找我,便将一件东西交给他。这首诗正是其中一样信物,不如兄台再仔细想想,或者回去找找,是否还有一物落下了?在下必定在此恭候。”
“好,谢过杨老板。”陌以新道。
然而几人心里都明白,与两张纸团相关的所有物品,除了那座不能移动的亭子,和亭子里的棋盘桌,陌以新都已经拿来了。
两张纸团都是有人暗中送来的,倘若还有另一样信物,那么一定也在那个人手中。所以,若那个人不再出现,他们谁也没有办法拿到。
陌以新将这些物件重新收好,又道:“杨老板,那位朋友可还有话转达?”
杨致远犹豫片刻,道:“兄台手中有这首诗,想必不会有假,我便先告诉兄台也无妨。他说,‘我在终点等你,共饮桃花酿。’”
“什么?”林安和楚盈秋异口同声地叫道。
杨致远一愣:“两位姑娘有何疑问吗?”
杨致远自然不会明白,这句话的前半部分,她们在姜老板那里已经听过一遍,而后半部分,却更让人一头雾水。
陌以新道:“待在下找到另一样信物,再来拜会,有劳杨老板多候。”
杨致远释然地笑了笑,道:“在下已恭候五年,也不急这一时,兄台请便,后会有期。”
……
夜里,林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一日种种线索与疑点,已知与未知,纷繁杂乱,有太多事情需要消化。
姜太公钓台的姜哲茂,和淡泊茶楼的杨致远,都是在五年前受朋友所托,将一样东西交给持有信物之人。他们这位朋友,自然是同一个人。
原先几人便猜测此人与二皇子有关,更或者,就是二皇子本人。今日二皇子府里的弈棋亭则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那么,二皇子究竟为何要通过如此周折的方式传递信息?若他知晓自己凶多吉少,还无能为力,那么既然连性命都要丢掉,死后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而另一方面,那个暗中传来纸团之人,他能得到二皇子留下的信息,想必是极为亲信之人,自然不可能是杀人凶手,那么他又为何始终隐在暗处,不愿现身?
他既然将纸团交给陌以新来破解,说明他也想知道真相,可他不现身,即使陌以新解开了谜团,又如何告知于他?
难道,他还在暗中监视着这一切,另有企图?
林安胡思乱想着,心里不由有些发毛,愈发觉得好似有一只阴郁的眼,正在深沉夜色中幽幽地盯着。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安的第六感,忽然,“吱呀”一声异响,窗户被从外推开,一道黑影卷着清冷夜风一瞬间掠入窗内,如同鬼魅。
林安浑身一僵,只觉一股冷意从脚底蹿上头皮,鸡皮疙瘩瞬间起了一身。
黑影稳稳落地,先是不疾不徐地将窗户重新关好,才转过身向林安走来,一副十分熟络的样子,丝毫没有夜闯官府的紧张。
林安茫然地看着来人,直到对上黑色蒙面下露出的一双琥珀色眼眸,愈发惊异,轻呼出声:“叶饮辰?”
黑衣人与此同时摘下蒙面,咧嘴一笑:“原来你只看眼睛,便能认出我了。”
林安这才坐直身子,跳下床,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饮辰大大咧咧在桌旁坐下,为自己倒上一杯茶,道:“你又忘了我是夜国国君了?”
“夜国国君怎么了?”林安不明所以。
叶饮辰将一盏凉茶悠然饮尽,才道:“楚朝发生太子暴毙这样的惊天大事,各国来访的王公使臣都留在景熙城没有离开。毕竟那晚宴会,我们这些人都在场——说难听点,都有作案的可能。楚皇不可能明令所有人留在景都,但这点眼力见,大家还是有的。”
“原来如此……”林安点了点头,菡萏公主也一直没有离开,这一点自己本该想到的。
叶饮辰怡然自得地环视一圈,咂咂嘴道:“第一次来你的闺房,还不错嘛。”
林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你如今以夜国国君的身份留在景都,怎么还敢夜闯府衙?”
叶饮辰扯了扯身上的黑色夜行衣,道:“你没看见我特意穿成这个样子?”
“那你究竟来做什么?”
“楚皇下旨的破案期限,只有明天和后天两日了。”叶饮辰好整以暇道。
林安撇了撇嘴:“你不是又要说,怕大人破不了案,所以来救我离开之类的话吧?”
“你与我愈发心有灵犀了。”叶饮辰挑眉,“不过,看你这不以为然的样子,莫非又已经知道凶手了?”
林安一时语塞,道:“倒还没有,不过我有信心,再难的案件,我们都可以解决。”
叶饮辰翻了个白眼,道:“有嫌疑的无非就是宫里那些人,还有什么难处吗?”
林安叹息一声,正色道:“你一定也知道,太子一案与五年前二皇子一案如出一辙,必定有所牵扯,可那毕竟是五年前的旧事,调查起来谈何容易?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线索,却又卡住了。”
“哪里卡住了?”
林安本已绞尽脑汁,也再无头绪,心想若与这个局外人梳理一遍,或许还能找到新的思路。
于是略一思忖,将那两张纸团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末了道:“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杨致远手中有下一条线索,但我们却少了一样信物。”
“这有何难?”叶饮辰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十分好笑的事,“我让执素将那个杨致远捉来,拷打一番,想必会交出东西。”
林安瞠目结舌,气道:“喂,你到底是国君还是土匪啊?人家那么讲义气,为朋友保管了五年信物,还看了五年宅子,哪有道理如此对待他?执素都是被你带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