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以新神情微顿,长睫轻颤了一下,却不作答,片刻后才低声道:“濯云呢?”
“他非要绕路回去。”林安道,“大人不怪我了吧?”
“我本来也没有怪你。”陌以新淡淡道,“你自己的事,本应自己做主。”
一句话说罢,他又迈开步伐,径直向前,不再看她一眼。
“我——”林安一拳砸在掌心,心中莫名懊恼。
他们从来并肩而行,他从未让她追赶半步。可今夜,他却一次又一次留给她一个决然而去的背影。一向不疾不徐的他,此刻却一步紧似一步,好似连片刻也不愿再等。
林安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他一身黑衣的背影,正要抬步再追,脑中却忽然有一道闪电划过——这种别扭又无理的反应,为何如此熟悉?
等等——
那一日,王尚书登门提亲,她气闷难平,径自冲出府去。那时的她,似乎便也是这般脚步匆匆,头也不回,好似多留一刻都有如针刺。
可是,那时她分明是心动而不自知,待想清心意后,她已经再明白不过,自己当时那股闷气与冲动,都是因为吃醋啊!
林安心中蓦然一震——吃……醋?
脑海中,许多画面忽然如过电影般一一闪过。
从陌以新第一次见到叶饮辰起,便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从假“望舒坪”,到夜君行宫,再到方才……
每每看到自己和叶饮辰在一起,陌以新都似变了个人一般,或是反常的亲昵,或是反常的冷漠……
难道所有这些,也是因为……吃醋?
林安瞳孔巨震,发干的双唇不由轻启,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曾将鲜血淋漓的她抱入怀中,亦曾在漫天风雪之中,一步步背她回家。虽然当时每每都只觉事出有因,可此时回头想来,以他那样的性子,若非有意,绝不会如此行事。
更不会……特意在上元夜弄来小舟,送她那场烟花。
往事如丝,缕缕交织。
豁然开朗,大彻大悟。
一阵夜风吹来,将林安的发丝扬起,也让她的眼中无比清明。
她的唇角轻轻翘起,方才的懊恼已然化作一片甜意。
待她回过神来,陌以新已经走出老远,正要转过长街拐角,身影几乎已隐没在夜色之中。
林安来不及再多回想从前那种种细节,连忙迈开脚步,飞奔而去。
“大人——”待跑近后,她又唤了一声。
陌以新脚步根本不停,这次甚至连那一瞬的停顿也无。
林安一咬唇,索性向前一扑,双手撑在地上,叫道:“啊呀!”
陌以新果然停下步子,转身回望。
林安压着嘴角,抬眸看向他,皱着脸道:“我摔倒了。”
陌以新眉心一蹙,几步走近,显然要来相扶。
林安心道一声果然,掩住蠢蠢欲动的喜意,一脸痛苦:“脚扭了,要大人背着才能回府了。”
陌以新身形一僵,垂眸凝视她的双眼,片刻后,气笑了:“你要他背时,也是这么说的?”
“我——”林安一噎,好脾气地解释道,“自然不是!那是权宜之计啊,我又不会轻功,当时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不错,我也不会轻功,帮不了你。”他的气息微微不稳,一句话说罢,竟不再理会还坐在地上的林安,再次转身走了。
“大人,大人!”林安又唤了几声,再无回应。
她重重叹出一口气,在地上捶了一拳。
自己这假摔太假,他自然看得出来,可也不至于如此生气吧,而且,这又关轻功什么事了,他反应怎会如此之大?
……
府衙,陌以新书房。
桌案上,一条金玉蹀躞带,和一柄描金折扇,并排放在一起,皆是极尽雕琢的珍贵之物。今日去二皇子府祭拜,不宜穿着太过,他便暂且放着不曾佩戴,原想明日便用上。
只是……
陌以新伸手一拂,两样精致华美的饰物哐啷啷砸在地上,只因材质上乘,工艺极佳,竟丝毫未有损毁。
陌以新已经不再去看地上散落的物什。
他站在原地,背影笔直如松,掌心却缓缓收紧,眼底浮上一抹幽沉的暗红。
他怎么又忘了,她始终爱的是飞檐走壁的高手,是能在夜色中带她翻墙而出的那个人。纵使他再如何披金挂玉,也只是一个废人罢了,又如何能入得她眼?
他曾答应过她,以后再有计划,都会提前相告。
可这一次,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因为,他无法靠轻功跃过那一道高高的院墙,他不得不仰赖他人,让萧濯云带他过去。
他不愿那一幕落入她的眼中,引起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轻视或怜悯。
花世夜闯相府那一夜,他敲她房门久久未开,以为又是那人不请自来,几乎就要推门强入。后来她一身红衣,安然无事,他笑自己想多了。
此刻才知,他的确是肖想太多了。
“大人。”房门忽被推开,风青走近屋来,规规矩矩禀报道,“小安已经回府,径直回房了。”
今夜实在是很古怪。
大人分明是与萧二公子一同外出查案,却独自回来,脸色阴沉不说,还命他带两个衙差即刻出府,往东去寻林安,确保她安然归来,还不得让她察觉分毫。
他根本想不通,林安怎会不在府内?大人既然知晓,两人又怎会一前一后各自回来?
可他一看大人的脸色,便将所有疑问生吞了回去。
眼见大人没有别的吩咐,他便要告退。转身之际,却瞥见地上散落的凌乱金光。
“这是——”他下意识说出两个字,却急忙收了声。
陌以新头也没抬,冷冷道:“拿去丢掉。”
……
清早,林安在庭院中百无聊赖地踱着步子,像是在等人一般。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神色却瞬间黯淡下来:“小青,是你啊。”
风青双手捧着一个托盘,没好气道:“见到我这么失望,不至于吧!”
林安讪讪一笑,没有解释。
风青忽然眯了眯眼,狐疑道:“不对呀,明日就是圣旨期限的最后一天了,你不是应当和大人在一起讨论案情吗?”
林安神情一顿,道:“大人恐怕还在书房……”
她轻叹口气,将昨夜之事如此这般对风青讲了一遍,末了道:“后来,大人根本不再管我,自己回府了。”
“什么!昨夜你和叶饮辰一起去了宅院,还碰到了大人?”风青一惊一乍地叫道。
“是啊……”林安心情有些复杂,“我怎会想到大人和萧二公子也在那里?”
风青直跺脚:“小安,你也真是的,怎能深更半夜跟别人跑出去?那毕竟是个男子啊。”
林安辩解道:“我只是一时好奇那座宅子,更何况,大人也没告诉我啊,从前他分明答应过我,有什么计划都会提前说的。是他不守承诺在先,还倒打一耙。”
“那你和我讲这件事,是想说什么?”风青挑眉。
林安抿了抿唇,反问道:“大人他……似乎不太喜欢叶饮辰?”
风青一愣,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道:“你别问我,我可不知道。”
林安无奈道:“那你知不知道大人生辰在何时?”
“生辰?”风青十分不解林安怎会忽然问起这个,却还是答道,“不知道。”
“什么?”林安几乎不信,风青跟在陌以新身边多年,怎会连生辰也不知晓。
风青耸了耸肩:“大人从不过生辰的。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给大人送一件礼物。”林安若有所思,喃喃好似自语,“既然不知生辰,那便择日不如撞日吧。”
“什么礼物?”风青继续八卦。
林安回过神来,却不再理会他的问话,视线落在他手中托盘之上,明目张胆地转移话题:“咦,这些是什么?”
风青嘴角抽了抽,不与她计较,随口答道:“一些不用的东西,拿去扔掉。”
“扔?”林安诧异极了,当即伸手从托盘中拿起一物,瞠目道,“这柄折扇如此精巧,一看便非凡物,为何要扔?”
“可不是嘛!”风青也一脸惋惜,“前日大人回府后翻箱倒柜,从库房里找出这些东西,谁知还一次没用,昨天半夜便叫我拿去丢掉。
我见这折扇好看,扔了实在可惜,还说大人既然不要了,能不能给我留着玩。结果大人那脸色,你是没见着……”
风青一脸心有余悸,“算了,扔就扔了吧,我可不敢再触这眉头。”
林安同样不明所以,昨夜陌以新的确生了气,可那应当是因为她的缘故。她极尽推理之能事,也想不通,这究竟与折扇有何关系?
林安又往托盘上一瞥,上面还躺着一条玉带,金光流转,暗香浮动,令她一见便心生欢喜。
风青仍旧摇着头,咂着嘴,嘟囔道:“大人从前还只是深沉冷淡了些,虽然看着吓人,时间一长便也习惯了。怎么如今愈发阴晴不定,实在让人心慌得很呐!”
林安静静听着,指腹在扇骨细密纹理间来回摩挲,忽然眉心一动,道:“给我吧。”
“什么?”风青一愣。
林安将折扇放回原处,径自从他手中接过托盘,道:“这么好的东西,丢了可惜,我先替大人收着。”
见风青仍旧一脸诧异,她笑了笑道,“放心,大人若要怪罪,有我担着。”
风青连连摇头道:“随你吧,真不知你们在折腾什么。”
话音未落,庭院中忽有一道迅捷身影从天而降,两人猝不及防,侧头看去,风楼正利落走来,手中拎着一只拳头大小的蚂蚱。
这蚂蚱通体翠绿,细足、翅膀、须角俱全,甚至连尾端轻轻翘起的弧度都活灵活现,仿佛下一瞬便要振翅飞起。
可再定睛细看,才发现竟是用草叶编织而成的。
风青不可思议道:“大人让你去盯梢,你去买玩具了?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们近来都疯了?”
风青觉得,这个府里好像只剩自己一个正常人了。
风楼早已习惯了兄长的胡言乱语,毫不理会,只道:“大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