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清楚,风楼一定是有了什么发现,才会中途离开药堂。她将手中托盘搁于一边石桌之上,道:“大人在书房,咱们一起过去吧。”
话音未落,回廊一侧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什么事?”
林安一怔,循声望去,只见陌以新已自廊下缓步而来。她抿了抿唇,尽量自然道:“大人来得正好,小楼从半山药堂回来了。”
她仔细盯着陌以新神色,却在他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陌以新迈步走近,看向风楼:“有何发现?”
风楼肃然答道:“昨天深夜,半山药堂早已打烊,却有人敲响了后门。开门的是老板章豫成,他看到来人后并未多言,便让那人进了门。
我在街角的大树上远观,只见两人在院中交谈良久,但因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约莫一炷香后,那人便又独自离开了。”
风青插嘴问道:“深夜去药堂,不是急病求药之人吗?”
“应当不是。”风楼摇了摇头,“两人一直都在院中,那人走时手上也空无一物。”
“那后来呢?”林安问。
“我觉此事可疑,便暗中跟上那人,看着他最终进了一间草编铺子。”风楼道,“我怕打草惊蛇,便又守了一夜,到上午铺子开门才进去查看。为掩人耳目,我便装作顾客,随手买了这草编蚂蚱。”
所谓草编,便是就地取材,用草编织成手工艺品,大到枕席、地毯,小至提篮、鞋帽,手艺好的自然足以卖钱谋生。
“草编铺子?”风青茫然,“可有看出可疑之处?”
风楼无奈道:“没有,里面一切正常。我反复辨认过,昨夜前去半山药堂的,正是这间店铺老板。铺子并不大,由老板一人打理,再无其他伙计。
老板本人极擅草编,他还有一项招牌技法,能以一根细若游丝的绢线,将草叶巧妙串连,看似缠绕,实则松紧有度。只需轻轻一抽,那根绢线便如游龙抽身,而后整体顷刻散碎,仿佛未曾拼合,连行家也不得不叹服。
这只蚂蚱,便是我在一旁亲眼看着他编出来的,手艺精湛,动作极其熟练,我想不会有假。”
风青难免有些失望,道:“也许他昨夜去半山药堂只是巧合?说不定是家中有人急病,临时找药师问诊而已。”
风楼略一迟疑,还是道:“其实我盯着半山药堂这两日,未曾发现任何异常之处,章豫成的确精通药理,对上门寻医问药之人皆应对如常,无所不答。”
两人一齐看向陌以新,却见陌以新微微蹙眉,道:“这间草编铺子的老板,可是名叫丁驰?”
风楼面色一震,诧异道:“我与他寒暄时随口问过,的确是叫丁驰。”
风青惊奇道:“大人如何知晓?”
陌以新眸光微凝:“二皇子府下人名册上,有一位花草匠,后来成了城里手艺人。这位花草匠,便叫丁驰。”
林安倒吸一口气:“又是二皇子府?”
“二皇兄怎么了?”楚盈秋的声音远远传来。
她与萧濯云并肩走来,视线一扫之下,忽而停在了石桌上的托盘之中,讶异道:“咦,这不是番邦进贡之物吗?怎会在这里?”
她所说的,正是那条金玉蹀躞带。
风青脖子缩了缩,小心去看陌以新神色。
陌以新果然面色一沉,林安见状,飞快地接话道:“啊,没什么,这条玉带用不上了,扔了可惜,我看这些玉石成色极好,若是将中间串连的皮革抽走,这些零散玉石也价值不菲,便打算暂且收着。”
楚盈秋瞠目结舌:“我刚说什么来着,这是进贡之物,你要将它拆了?”
林安一怔,小心问道:“这总不会,算大不敬吧……”
那么,陌以新先前要将它丢掉,又算什么?
萧濯云眼见两人越扯越远,轻咳一声,看向陌以新,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你们……没事了?”
林安下意识瞥了陌以新一眼,正撞上他那道幽深难辨的目光。
他望着她,声音低沉又专注:“安儿,你方才说什么?”
“嗯?”林安一怔,“我说……这算大不敬?”
“不,是前一句……”陌以新摇头,像是有某个念头正从混沌中破茧而出,缓声重复道,“你说,将皮革抽走,玉石便会零散下来。”
林安点点头,她尚未参透自己这句话哪里与案件有关,却知陌以新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环节。
“原来如此,二皇子书房珍宝阁中,果然少了一样东西!”陌以新眸中闪过一丝寒光,“若真是如此,明明有更简单的法子,却非要那般多此一举,便只能是那个原因……”
“什么东西?什么原因?”楚盈秋连声追问。
“让以新兄安静想想。”萧濯云小声道。
林安眉心轻蹙,飞快思索。
章豫成和丁驰,药师和花草匠,两个二皇子旧仆,两个根本没有入宫机会的可疑之人。是什么将这一切连在一起?
几人都未再说话,只静静看着陌以新。
良久,陌以新轻轻阖上双眼,复又睁开,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他缓缓道:“我想,我全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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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在距离圣旨期限只剩不到两日的时候, 听到这句话,每个人都感到一种如蒙大赦的解脱,随之而来的, 则是更为强烈的好奇。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楚盈秋焦急问道。
“其实, 此案最大的嫌疑人, 从一开始便在明处。”陌以新道,“只是,我们全都忽略了那一点。”
楚盈秋一怔,小心问道:“凶手是我们见过的人吗?”
陌以新缓缓道:“请七公主带我们入宫去见一个人。”
“谁?”楚盈秋感到自己的心脏扑通狂跳。
此时此刻,她迫切地想要听到这个名字,却又不想听到任何一个名字。
“五公主,楚盈安。”陌以新一字一句道。
……
惜玉宫。
大殿之上,五公主斜倚于锦榻,神色慵懒, 一席水红色望仙裙如云雾般倾泻在地, 绵延铺展, 衬得她愈发高贵闲适。
她怀中抱着一只雪团般的白猫,纤细玉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掠过猫背,惹得猫儿时不时发出惬意的咕哝声。
五公主微微抬起眼皮,懒声道:“盈秋, 有事吗?”
楚盈秋看了陌以新一眼, 却看不出他脸上任何情绪,于是如实道:“五皇姐,是陌大人想来见你。”
“哦?”五公主长眉轻挑, 将视线转向陌以新,“陌大人不是应当忙于查案么,来本宫这里有何贵干?”
陌以新安然施了一礼, 淡淡道:“回五公主,下官是来禀报,太子一案已经有结果了。”
五公主轻笑一声,仿佛丝毫不以为意:“若是此事,应当禀告父皇才对。陌大人来找本宫,莫不是想说,本宫是凶手?”
楚盈秋不由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待一个答案。陌以新并未解释为何要找五公主,但几人心里早已有了同样的猜测。
“五公主多虑了。”陌以新微微一笑,“此案的直接凶手,是陈清汉。”
“什么?”楚盈秋第一个惊叫出声,“你是说……那个侍卫?二皇兄生前的贴身侍卫?”
陈清汉,印象中那个高大壮实的忠勇汉子,十分配合查案,提供了许多关于二皇子一案的细节……
他,是凶手?
五公主面上的诧异一闪而逝,旋即勾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道:“那陌大人怎么不去抓人?”
陌以新淡淡道:“因为下官以为,有人会对二皇子一案感兴趣,所以先来了这里。”
“什么?”五公主蓦地坐直了身子,一直逗弄猫儿的手也倏然停顿下来。
她一向慵懒的眼眸中凝出一道寒光,一字一句道:“二皇兄的案子,你也找到凶手了?”
陌以新神色微敛,沉声道:“你,果然知道。”
五公主微微一怔,眉心蹙起,紧盯着陌以新,却未再言语。
“知道什么?”楚盈秋忍不住问。
陌以新道:“昨日在二皇子府,下官便觉得有些奇怪。二皇子是皇后娘娘所出独子,即便如此,皇后娘娘谈及此案时,也是将二皇子与太子一并提及。可五公主却只字未提太子,未免对这桩大案太过无视。
不过七公主曾言,五公主与二皇子一向最为亲厚,所以下官心想,可能是因为五公主只关心二皇子一人罢了。”
五公主轻笑一声,道:“陌大人想的不错,的确是这个原因。”
“可是方才,下官说太子案的凶手是陈清汉,五公主根本满不在乎,而当提及杀害二皇子的凶手时,公主却反应剧烈,不掩惊色。”
陌以新顿了顿,“对于不了解内情的旁观者而言,这两个案子如出一辙,至少也有一半的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而五公主却显然排除了这种可能。”
五公主勾唇一笑,懒懒道:“陌大人果然目光如炬,心思玲珑。”
她的语气似赞非赞,竟未再解释。
楚盈秋不由张大了嘴:“五皇姐……当真知晓内情?可是,凶手不是陈清汉吗?陌大人,你又是在诈五皇姐?”
陌以新摇了摇头:“下官没有使诈,凶手的确是陈清汉。”
“五皇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楚盈秋看向五公主。
五公主轻轻扬起下颌,饶有兴致道:“请陌大人继续,本宫也洗耳恭听。”
陌以新便道:“当我们查出,太子当夜离席的真正目的是去玲珑园后,我们便解开了从北岸到南岸的时间之谜——
凶手事先将小舟从南岸划到北岸停泊,背着太子从北岸乘舟,再将小舟划至湖心。
湖面一片漆黑,凶手先将昏迷的太子推入湖中溺死,再于湖心处点亮船头灯笼,便能引导岸边侍卫的视线,让他们看到接下来那一幕。”
陌以新略一停顿,话锋一转:“可这便有了另一个问题,凶手若要假扮太子跳湖,在那短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将衣袍重新给太子穿好。
而这,正是第二个时间之谜。”
“对啊!”楚盈秋点头,“这一点,我们始终想不通。”
“昨日去二皇子府,看着书房那间珍宝阁,我便总觉得,像是少了什么。”陌以新音色淡淡,好似说起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
“是什么?”楚盈秋脱口追问。
“你们可还记得,二皇子出事前,曾被人诬陷私制太子宫服,而那之后呢?”
楚盈秋仿佛想到了什么,喃喃道:“皇帝舅舅一向英明,不但没有信以为真,还将那件被搜出的太子宫服,赐给了二皇兄,说那迟早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