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丞相沉声呵斥,“公主乃金枝玉叶,言语间岂敢不恭?”
萧濯云偷偷撇了下嘴,不再言语。
萧丞相稍稍缓了语气,道:“七公主心性纯良,真诚率直, 你要好好待她, 不可辜负, 否则为父决不轻饶。”
萧濯云耳根微微泛红,嘴上却是不服的口吻:“知道了,父亲已说过许多遍了。”
萧丞相早已知晓,濯云在七公主的事上, 总是嘴硬心软, 口是心非。
这等少年心事令他也一时失笑,摇了摇头道:“快去找七公主吧,这些日子多陪公主, 莫要再将精力放到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
“是,父亲。”萧濯云俯首应下,离开了书房。
萧丞相看着儿子的背影, 眸中升起一种略带悲悯的复杂神色。
良久,他只深深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如落尘埃。
……
这一日,林安起得很早,本想与叶饮辰商讨查案之事,却被他不由分说拉着出了客栈,一路向城外走。
“为何要出城?又有了桐君的新线索?”
叶饮辰笑道:“不记得了?这是去我那林间小屋的路。”
林安四下环视一番,果然觉得景致有些眼熟,终于想起,叶饮辰为了骗她心愿而胡扯的所谓“望舒坪”,便是在这附近。
林安顿时沉下脸,没好气道:“去那里做什么?”
“是执素传信让我来一趟,还不知有何事。”
执素,那个总是一脸礼貌,笑容可掬的男人,曾经干脆利落地将她五花大绑,一路扛去行宫。
林安冷哼一声,蹙眉道:“眼下还有什么事比找桐君查案还重要?”
“执素向来有分寸,若非要事,不会找我。”叶饮辰解释着,看了林安一眼,笑道,“看来,对于寻找桐君,你似乎已经有了想法?”
林安耸了耸肩:“线索只有那一张纸,自然便是从纸查起了。”
“很可惜,我早已命人查过,那张纸是上好的云纹砑花纸,工艺精良,价格不菲,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可在这偌大的景熙城,能用得起这种纸的人家,数也数不清。”
“那么墨呢?”
“这墨在纸上早已干透,要从已干的墨迹中找出线索,只有精于研墨的行家才有可能做到。在我认识的人中,恐怕也只有空桑才有此等眼力。”
林安知道,叶饮辰不忍让双腿残疾的空桑奔波前来,便安慰道:“别担心,楚朝一定也有识墨的行家,我可以帮你打听。”
叶饮辰挑眉:“找谁打听?陌大人?”
林安喉间一紧,瞪了叶饮辰一眼,将话头扯开:“不管怎么说,桐君能用上这样名贵的纸,说明他在景都过得不错,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
叶饮辰沉默片刻,点头道:“说实话,桐君的消失,空桑至今都无法接受,他宁可相信桐君是死了,也不相信他会背叛我父亲。
空桑曾告诉我,桐君绝不可能是察觉到什么端倪,怕被灭口才躲藏起来,更不可能是被人收买,里外勾结害了父亲。
他说,如果桐君还活着,那便只可能是被人控制,或是其他身不由己的难言之隐。”
“可如今看来,桐君不仅活着,还能用好纸,放花灯。”林安有些遗憾,空桑,或许看错了。
叶饮辰看向前方,长睫在眼底投下淡淡阴影,眼中闪过一丝悲凉:“在我小时候,桐君抱过我,教我舞刀弄剑,带我骑马射箭。父亲长年奔波,不是政务繁忙,就是微服远行。桐君陪伴我的时候,比父亲还要多。”
林安极少见叶饮辰露出近似伤感的情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在见到桐君以前,一切都只是猜测。”
叶饮辰点了点头。
林安想了想,又转移话题道:“对了,你有没有想过,天下这么大,为何你弟弟十年前住在景熙城,桐君如今也在景熙城?
明明这两个都是夜国人,为何都要留在楚朝?难道景熙城是世界排名第一的宜居城市?”
“什么乱七八糟的?”叶饮辰对林安的奇怪用词莫名好笑,明知她是故意分散自己情绪,心中不由一暖,语气也柔和了几分,“这一点我也想过,所以,恐怕楚朝……终究难脱干系。”
林安略一犹豫,还是问道:“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先皇在位时的事了,万一当真……你不会迁怒于当今皇上吧?”
叶饮辰一向澄澈的眼眸中闪过一抹阴鸷:“那便要看他是否知情了。”
林安心中一叹,只能希望此事与朝廷无关,否则,真不知会如何收场……
可是,难道陌以新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为何他仍然愿意帮叶饮辰彻查其中的真相呢?
“君上。”前方传来一道年轻男子清越动听的声音,是执素。
原来两人说话间,小屋已近在眼前。
叶饮辰道:“我微服时,记得换个称呼。”
执素笑容和煦:“是,主人。”
“找我何事?”
执素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主人进屋一看便知。”
“你这家伙,居然也会卖关子了。”叶饮辰摇头笑笑,带林安向里走去。
屋内比原先多了一把轿椅,椅上坐着一个人。
此人看起来年约五旬,头发略有些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整个人包在椅中,身形瘦削,却坐得笔直,看起来颇有精神。
“空桑?”叶饮辰一见此人,神色便难掩惊诧,下一秒便板起脸来,回头唤了一声,“执素!”
执素恭谨地跟进屋子。
“我让你提前回国办事,可没让你去把空桑折腾过来。”叶饮辰训斥。
执素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义父听说有了桐君大人的消息,执意要来。主人放心,义父这一路坐的是最上等的暖轿,平稳至极,丝毫不曾受苦。”
叶饮辰待要再言,椅上的人终于开了口:“少主,空桑虽然断了双腿,却还不是废人。少主要查君上的案子,我怎能不来?”
叶饮辰只好叹了口气,上前半跪于空桑膝下,道:“这一路过来,可累着了?”
林安望着眼前一幕,不由动容。这二人是君臣,是主仆,但空桑更是叶饮辰的救命恩人。
倘若没有空桑假意投敌后的搭救,恐怕叶饮辰此时仍困在那暗无天日的密牢,看不到痛苦的尽头。如此再造之恩,难怪叶饮辰待他如此敬重。
“不累。”空桑随手敲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径直问道,“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暂时还没有结果。”叶饮辰略微一顿,“不过,我已请来楚朝最擅破案之人相助,这一年来楚朝大小疑案,皆由此人一一破解。”
“楚朝人?”空桑眉头微蹙,“楚人会真心帮我们查案么?”
“会。”答话的是林安。
她下意识说出这一句,虽微觉唐突,索性却也不再踌躇,接着道:“那个人说的话,一定会去做,也一定会做到。”
叶饮辰眉心一跳,深深地看了林安一眼。
空桑这才将视线转向林安,双眸微眯:“这位……也是楚人?”
叶饮辰压下心头一丝莫名的烦躁,笑道:“她叫林安,是我的朋友。”
而后,他站起身来,低头对执素吩咐了几句。执素听完,微笑着退下。
许是因为老夜君死于景都,林安察觉,空桑对楚朝人似乎带着隐隐的防备。她识趣地告辞一声,留叶饮辰与空桑二人单独交谈。
屋前的草地上,执素放出一只信鸽,看着它振翅高飞而去。而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席地而坐,神情安然,翻开细读。
林安百无聊赖地看了会风景,踱到执素身边,搭话道:“原来空桑是你义父,难怪叶饮辰对你如此倚重,真是世代忠良。”
“谢过林姑娘,主人的确待我不薄。”执素抬起头,温和一笑,“不过,除了义父的关系,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
“我的父亲,是秦声。”
林安下意识张了张嘴,眼中浮现难以掩饰的惊讶。
叶饮辰说过,秦声是被空桑亲手所杀,虽是为了骗取夜沽月的信任,可对于执素而言,空桑毕竟还是亲手杀了他父亲的人,他竟还能毫无芥蒂地认空桑为义父,孝敬奉养……
执素见林安讶异神情,了然一笑道:“看来林姑娘已经知晓三大亲卫的事。”
林安轻轻点了点头:“抱歉,我只是一时惊讶,没有别的意思。”
“林姑娘不必挂怀。”执素语声清澈,带着一种坦然的平和,“当年,家父说自己已有妻儿,总算是后继有人,而义父却还无后,所以在两人争执由谁来牺牲时,家父最终胜了一筹。
家父死后,义父一直暗中照料我与母亲。可惜,义父后来也不曾成家,始终孤身一人。我便认他为义父,也好有人为他养老送终。”
林安心中动容,钦佩道:“你父亲和你义父,他们都是高贵的人。还有你,也是。”
“高贵?”执素微微侧头,好像还从未有人用这个词形容过他。
“还有什么比一颗赤子之心更高贵的呢?”林安认真道,“叶饮辰能有你们,真是幸运。”
“我好像也有点明白,为何主人会对你另眼相待了。”执素笑了笑,继续低头看书,复又抬起头,真诚地补充一句,“如果下次再要抓你,捆绑时我一定会轻一点。”
林安:……
执素已经不再言语,专注翻看手中的书卷。
林安就纳闷了,执素这么个身手了得,能与风楼一战的高手,怎么业余爱好是读书?难道这就叫反差萌?
原地坐了一会,眼看执素没有再开口聊天的意思,林安心念一动,四下张望一眼,略作回忆,起身朝某个方向走去。
在林安的记忆中,当初埋下心愿瓶的地方,是在一个绿草如茵的缓坡上,旁边不远处有棵枝叶茂盛的老榕树。
叶饮辰称这里叫“望舒坪”,她之所以那么轻易相信,一来,是实在想不到会有人编扯如此无聊的谎,二来也是因为,这里景致的确很美,真有几分梦幻之感,若说能在此对月许愿,竟也不显突兀。
林安在记忆中搜索着,找到了那个位置,果然看到平整的草地上,有一块与四周不大相同。
林安瞥了眼还包着纱布的右臂,在附近拣了一根较粗的树枝,半跪在草地上,单手挖起坑来。
才挖了几下,她眼前便是一亮——有了!
当得知叶饮辰偷走了她的心愿瓶后,她曾想过以牙还牙,也去挖他的。叶饮辰却说,他早已将自己的心愿瓶一并带走了,这才打消了林安的念头。
今日再次来到这附近,林安左右无事,便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找到这里,没想到挖着挖着,竟真的看到了一个玉瓶。
“可恶,又诓我。”林安啐了一口,心想若非自己无聊一试,又真的被他唬过去了。
林安将树枝扔到一旁,伸手从坑里拿出玉瓶,正是当初埋进去的模样。
她随手擦了擦瓶身的土,毫不犹豫地打开瓶塞,轻轻一倒,一个小纸卷便顺势滑入掌心。
林安的好奇心雀跃着,迫不及待将纸卷展开,里面的字一个一个跃入眼帘。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逐字念出:“贼心不死,魔高一丈……”
笑容渐渐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