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玉瓶砸在草地上——
“叶饮辰,你这个无聊的混蛋!”
林安猛地站起身来,用丹田之气吼了一句,林间鸟雀扑啦啦飞起一片。
哭笑不得之间,林安感到一阵眩晕,也不知是因起身太猛,还是喊得太用力,抑或,只是单纯被气的。
她将纸条一甩,地上的坑也不去理会,抬步便要离开。却不料,愤懑间一脚踏上了那只滚落的玉瓶。
这一步林安本就踩得用力,如今脚下一滑,整个人猛地失去平衡,身子猝不及防地仰面朝后倒去。
就在她以为要重重摔落之际,余光一闪,肩头忽而被轻轻推了一下。
这一掌不重,却精准地改变了她的姿势。她的身子转为俯面朝下,摔落的力道也被卸去大半。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迅疾贴近,稳稳扣住了她的双臂。
林安还未及反应,已经与这道身影一起摔在地上。
意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因为这道身影正结结实实垫在她的身下,承受了所有冲击。
“方才你在叫我?”叶饮辰的声音懒懒响在耳畔,“无聊的混蛋……嗯,是我的新昵称吗?”
林安左手微微撑起,才看清近在咫尺的脸庞。
叶饮辰正望着她,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琉璃般的眼眸映着天光,长睫随着笑意而轻颤,温热的鼻息轻扫在她额前发间。
林安瞬间直起身子,发现自己还坐在他身上,连忙又站了起来。
“喂,好歹我也刚救了你,至少拉我一把,不用像兔子一样弹开吧?”叶饮辰仰面躺在草地上,略带棕色的长发散落着,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光。
林安没有伸手拉他,将方才摔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没好气道:“不过是摔一跤而已,哪里谈得上救?”
叶饮辰挺身从地上跃起,一边整理衣衫,一边道:“真是好心没好报,你手臂有伤,还下意识用手去撑地,方才一摔那么大力道,伤口准要撕裂了。”
林安一怔,这才想起方才下坠的一瞬,叶饮辰的确抓住了她的双臂,原来是怕她再度碰到伤口。
她心中一软,嘴上却是不饶:“若非你无聊透顶,我也不会气得踩到瓶子滑倒。”
叶饮辰站在坡上居高临下,看着林安的眼睛:“除了生气之外,你敢说没有一丝被我逗笑?”
“笑你个大头鬼啊,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一样无聊的人。”林安大力吐槽,“你将瓶子拿走不就完了,还专门换了张纸条放在原处——哪有你这么闲的一国之君啊?
如果我不过来找,你不是白费工夫,看你还笑得出来!”
“哈哈哈哈……”叶饮辰笑得开怀,“你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所以只要来到这里,必定会动手一试。作为君王的识人之术,孤还从来没有错过。”
林安气得牙痒,只恨自己一时冲动,又给了这个自恋狂装X的的机会。看着叶饮辰疯狂上扬的嘴角,林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叶饮辰又哈哈大笑几声,眼看林安一张脸气得由红转黑,才停下来,神情也认真了几分:“你若因我骗你那事耿耿于怀,我有个办法可以补偿。”
林安只挑了挑眉,没有搭话。
“想不想,去一次真正的望舒坪?夜国,沧流山顶。然后再真正许一次愿——这一次,我的愿望随便你看。”叶饮辰轻声说,清澈的眼眸中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光彩。
林安心头微震,旋即移开视线。她忽然想起了玉舟湖上的那个夜晚,她曾对陌以新说,她想要游遍大江南北,想要看看这广袤人世间。
如今没有了针线楼的威胁,她真的自由了,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不知为何,那份雀跃却并未如愿而至。
她的身边,没有了那个想要并肩的人。
林安心乱如麻,这几日她也时常思量,却还是不知未来何去何从。良久,她只摇了摇头,低声道:“说正事吧。”
叶饮辰深深看着林安的眼睛,若有所思,却不言语。
林安垂眸,淡淡道:“那张纸笺,给空桑看过了吗?”
叶饮辰若有似无地轻笑一声,道:“空桑果然看出一些端倪。那纸上所用之墨,不是普通的墨,而是药墨。”
“药墨?”
“在制墨时,于上等松烟墨中,掺入特定药材或香料,譬如鹿角膏,麝香,犀角,冰片等,一来能使墨更为光色滋润,质地细腻,二来还能产生提神醒脑的清香之气。”
“原来还有这种墨……”林安闻所未闻。
叶饮辰点了点头:“这种墨的确并不多见,如此一来,调查范围便可大大缩小。我已命执素着手理清景熙城中所有售卖药墨的店铺。”
“总算是有了一点眉目。”林安舒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客栈了。等执素查出清单,再做打算。”
“等等。”叶饮辰忽而朝某个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开口将林安唤住。
“怎么了?”
“你肩上粘到了树叶。”叶饮辰语气十分自然。
“树叶?在哪里?”林安伸手去够。
“你够不到,我帮你拿下来。”
“哦。”林安不以为意,站定了脚步。
叶饮辰悄无声息地拈起林安披在肩后的一缕长发,以她一定感受不到的力度握在掌心,指腹缓慢摩挲着,好似捏住了某种隐秘的欢愉。
他神情温柔,姿态得体,动作轻得近乎缱绻,偏偏做得大方坦然,在阳光下静静示人。
“还没好?”林安出声询问,“你好像没在动啊。”
“嗯,快好了。”叶饮辰含糊着,手指依旧逗留在她发间,神情悠然自得。
“一片树叶而已,这么慢。”林安抱怨。
叶饮辰眼角余光微动,精准地扫向不远处那棵榕树。而后唇角微微一勾,终于放下她的发,轻描淡写道:“好了,扔掉了。”
林安没有在意,继续迈开步子,转身离开。只转到一半,整个人便蓦地僵住。
不远处的榕树下,一个人站在那里。
那身影冷峻挺拔,眼神幽深,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那是在这个世界上,林安最熟悉的一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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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大人……”林安不由喃喃出声。
她下意识向前迈出两步。
明明那个人已经亲手推开了她, 可只要他一出现,她还是如同本能一般,向着他的方向靠近。
榕树斑驳的树影下, 陌以新的神情看不真切。
阳光有些刺眼, 却刺眼不过眼前所见。广阔林间, 他只看到一对年轻男女站在阳光下的草地上。
男子无比自然地拈起女子一缕发丝,拿在手中细细摩挲;女子眉目浅浅,淡雅如仙,未施粉黛的面容纯净而安然。
眼前这一幕,就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和美画卷,然而图穷匕见,这画卷倏然化为利刃,狠狠撞入他的心窝,让他疼得喘不过气来, 让他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明明是自己亲手推开了她, 那便没有资格再成为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
“大人……”林安又向前走了两步。
他来找她了, 是不是有话想说?是不是想她了,来带她回家?
“陌大人果然言而有信,一收到我的信便来了。”叶饮辰扬声道。
林安脚步蓦地停住,一颗心向下掉了半分——他不是来找她的, 是叶饮辰叫他来的。
她的双手有些冰凉, 脚下如同灌了铅,再也迈不动一步。
原来,她又一次……自作多情了。
叶饮辰却也迈步走近, 路过林安时,顺手扯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同向前, 一步步走到陌以新面前,才放开手,淡笑道:“陌大人那日说,有话要问空桑,如今空桑从夜国赶来,我便第一时间通知了陌大人。”
“带路。”陌以新的答话极其简短,声音低冷,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压迫感。
林安心乱如麻,想起执素方才放出的那只信鸽,这才完全明白陌以新来此的原因,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三人各怀心事,竟一路无言,直至走回小屋。
“空桑,这位便是我方才提起的陌大人。”叶饮辰开门见山地介绍。
空桑微一点头:“请大人问话,老仆自会知无不言。”
陌以新沉默片刻,才道:“说说你与桐君、秦声三人,有何不同。”
空桑蹙眉道:“我们三人都是君上最为亲信之人,我实在不知,为何那次君上出访楚朝只带了桐君一人。”
“不是问这个。”陌以新摇了摇头:“我想知道你们所有的不同——性情,爱好,特长,任何细节。”
空桑怔了怔,虽不明所以,还是认真思索道:“我们三人,只有秦声成过家,有妻儿,可他其实是我们中最冲动,最热血的一个。他虽然比我年长,却总有少年心性,这一生的志向,便是做一个盖世大侠。”
空桑沙哑地笑了笑,他回忆起那个被自己亲手斩于剑下的男人。
那个人直到死时,眼中仍带着光亮,也许是看到了在另一个世界里,自己成为大侠的样子。
“而桐君,虽是我们中最年长的一个,却从不以大哥自居,平日反而是秦声拿的主意更多。桐君是被父母卖为奴隶的,幸而遇到君上,才少了许多坎坷。
他的性格……大概便是没有性格。他随和至极,随遇而安,总说下辈子要做个儿孙绕膝的富家翁,再也不见刀光剑影。
可尽管如此,他也是忠心不二,此生只愿报君上之恩,绝不可能被人收买。”
空桑想起方才看过的那张纸笺,上面清晰是桐君的字迹,却仍不相信他会有一丝背叛的可能。
“至于我……”空桑笑了两声,“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的理想是做一个白面儒冠的文弱书生,通读圣贤书,考取状元郎。他们从前也常说我为人刻板,甚至迂腐。”
难怪他会对墨如此有研究,林安心下暗想,又看了一眼执素,这个家伙那么爱看书,难道是受了义父的影响?
“不知老仆所说这些,可是大人需要的?”空桑最后问道。
陌以新未置可否,只接着问:“老夜君最后一次出访楚朝前,可还有何反常之处?”
空桑再次细细回忆起来,蹙眉摇头道:“没有。君上让我与秦声留在夜国,我们起初也觉疑惑,但君上只说不必多虑,让我们好好照顾太子便是。”
说到此处,头发都已花白的空桑,仍旧忍不住咬牙恨道:“夜沽月那乱臣贼子,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辅佐君上,没想到竟是狼子野心,连我们也被蒙蔽了去!
我们无能,连君上最后唯一的嘱托都没能办好……”
叶饮辰轻轻拍了拍空桑的肩膀,语气温和却郑重:“我能活到现在,已是多亏了你们。”
空桑又叹息几声,眼中已含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