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次回到马车上,林安早已满腹狐疑,此时才终于有机会问出一句:“大人,你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陌以新神色复杂,沉声开口:“她,很有可能便是老夜君那个私生子的母亲。”
“谁?”林安惊愕,“是方才那位师太口中的忘音?”
“忘音应当只是她的法号。”
“那么她原本的身份是谁?”林安睁大了眼睛,“大人如何知晓她是谁,又是如何知晓她在这里的?”
陌以新沉默一瞬,缓缓道:“方才在驿站借马车时,我以府尹的身份,托驿卒给濯云和叶饮辰送了信,明日他们也会赶来。到那时,一切便可见分晓了。”
林安没有再问,只轻轻点了下头,平静道:“那么,我们便在这里守一夜吧。”
方才陌以新向师太提出借宿时,她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们这一路走来,线索屡屡被人提前抹去,显然有人始终在暗中阻挠他们查案,只要慢一步,就可能功亏一篑。
陌以新方才问师太,近日可有生人出入,也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所幸他们来得快,那人尚未来得及动手。既然已查到此地,为免节外生枝,留守一夜是最稳妥的做法。
多亏还有这辆马车,否则真要露宿山中了。
陌以新仍旧沉默着,神色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迟疑。
他本该开口,劝林安去庵堂借宿,毕竟那位师太愿意行个方便,若能住在庵里,有屋瓦遮风,暖榻可依,总好过在这狭窄马车中抵御山中凉夜。
可他终究无法说出口。
他甚至在心底,泛起一个近乎自私的念头——
此时此刻,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人。
一阵夜风从掀起的车帘中灌入,夜里本就凉爽,山风则更是清冽。林安虽不怕冷,陌以新却还是抬手,将车帘缓缓放下。
顿时,视线中没有了墨色的夜空和空中的明月,也没有了近旁的庵堂和堂前的古树。
帘子落下的刹那,阵阵山风被尽数遮去,马车成为一个封闭而幽暗的狭小空间。
黑暗之中,两人的呼吸声愈发清晰,空气仿佛也随之升温,似有某种情绪在这方寸之间悄然滋长。
他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就在咫尺之内。近得仿佛只要轻轻前倾一寸,就能触上他压抑已久的渴望。
这一夜的并肩,是他再难拥有的奢侈。
他不愿她在马车中委屈过夜,却更不愿放过这一次,在黑夜里呼吸交缠的机会。
若这是一场不合时宜的贪恋,那便让他当做命运罕见的垂怜罢。
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紧绷:“抱歉,这样是不是有些黑?”
“没,没有。”林安道。
双眼稍稍适应了黑暗后,她勉强辨认出陌以新坐在对面的模糊轮廓。
不知为何,在这看不清彼此神情的黑暗中,她反倒觉得更轻松了些,仿佛那层无形的隔阂也被夜色悄然抹去。
只是,身体分明放松了,心跳却一点一点加快。
深夜,深山,万籁俱寂。两人都只听得到偶尔的鸟鸣和自己的心跳。
马车内的时间仿佛因这片刻的沉寂而凝滞。
“睡了吗?”还是陌以新先开了口。
也许是密闭而黑暗的环境,让人不必再强撑着伪装,几日来几乎未曾安眠的他,此时才感到身体的疲惫,却又丝毫没有睡意。
“没有。”
“在想什么?”
林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在想,我好像与山特别有缘。上次和大人在野外过夜,也是在山上。天影山那个山洞里,外面是瓢泼大雨,身边是无头女尸……相比起来,如今竟还有些怀念。”
她有些庆幸此刻看不到彼此的眼睛,所以才能如此若无其事地,与他闲话旧事。
“天影山……”陌以新喃喃着,轻笑一声,“其实,我对天影山多有亏欠。”
“什么?”林安不明白。
“从前,天影山原本不是一座孤山,那里虽不同于开阳山的巍峨雄伟,却也是山色秀美,花明柳媚,是登山踏青的常去之地。”陌以新语调渐缓。
“可是后来,我在那里为父亲和长姐建了衣冠冢。为了掩人耳目,便找人散布了天影山风水不吉的传言,又制造了一些神鬼异象,那里才渐渐荒废,变成如今这般幽僻模样。”
林安静静听着,脑海中浮现出山中那两座遥遥相望的孤坟——那日祭拜的两位“故人”,是他的父亲和长姐。
她当时还曾疑惑,人们选择墓地向来很看重风水,为何他的故人却会葬在风水不好的荒山。此时才明白,原来是因为葬了他们,那里才成了“风水不好”的荒山。
倘若没有七年前那场政变,今时今日,许多事都会不同。
天影山仍会欣欣向荣,陌以新不会改名换姓。君臣相见时,俯身下跪的会是另一个人。
林安心中酸涩,不禁开口:“你……当真没有想过报仇?”
黑暗中,林安看不清陌以新的神情,只听见他轻轻一笑:“怎么会,你忘了吗?山洞中那行刻字——‘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可是,顾玄英找你一起报仇时,你为何拒绝?”
“他不是要报仇,而是要弑君。”
林安沉默一瞬,她想起楚盈秋曾经笃定地说——当年那场政变并非出自皇上本意,而是皇上的一批部下所为,可是……
林安忍不住道:“大人真的相信,皇上作为唯一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会是无辜的?”
陌以新的声音一如往常,平稳,冷静,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坚定的力量:“那件事发生后,皇上将所有涉事之人一一问罪,没有丝毫徇私。若说是为了抹去污点,可他对政变之事自始至终都毫无粉饰。
他给我父亲追封,厚葬入皇陵,排位与先帝并列。甚至还下了罪己诏,公告天下。对于忠于我父亲的丞相,皇上这七年来也是一如既往的信重有加,从未动摇。”
陌以新顿了顿,目光落在林安看不见的夜色里,语气却始终清明:“难道,仅仅因为对人性理所应当的揣测,我便能将一个人认定为真凶吗?”
林安听着他的话,心头微震。
她知道,顾玄英就是这样认定了,才会一口一个“狗皇帝”,一心弑君。可是,陌以新不同。
他身负血海深仇,却从未因仇恨迷失心智。在和顾玄英同样深重的痛楚中,他始终守住了一线清明。
他宁可咽下所有孤独的挣扎,也不以情绪代替审判,不以仇恨取代真相。
疑罪从无,本是现代法治的高光,是对人权和程序正义的捍卫,闪耀着理性、正义与文明的光芒。而陌以新,身处这样一个权谋的时代,却有着如此执着而高贵的坚持。
他这个府尹的身份虽是假的,可他对真相的尊重却不容妥协。
林安心中一动,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只值得她的喜欢,还比她想象中……更值得敬重。
来到这里这么久,从当初淮南王一事,到前不久拒绝菡萏公主和亲——所有有关于皇上的部分,自己以一个现代人的视角去衡量,都从未感到半分不妥。
嘉平会上,自己当众欺君本是死罪,后来承认时,虽说陌以新用了一点巧妙的言语铺垫,让皇上提前说出“无罪”二字,可皇上若真要追究,也没人敢说一个字。
然而皇上听完前因后果后,便真的没有追究。
这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却也可以见微知著。
林安相信,陌以新的坚持,并非盲目或迂腐的理性,而是源于他这些年来,对皇上所行所为、一点一滴的审视与判断。
她隐隐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当年那场政变,或许……还有真相藏在未被揭开的更深处。
沉思良久,林安只道:“既然皇上是这种态度,大人何须还对自己的身份如此遮掩,连祭拜都要避人耳目?”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陌以新缓缓道,“我父亲是正统,这一点连皇上也从未否认。所以,一旦世人知晓楚容渊一脉尚未断绝,朝中必生动荡。
皇位会受到质疑,丞相会遭人猜忌,皇子们也会各有企图。
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正统。至于我是否有意争夺,皇上是否有意针对,反而都不重要了——许多动荡的起点,都只是人心的揣测而已。”
“可有些东西,本是属于你的。”
“那些东西……”陌以新微微一笑,笑声轻得几不可闻,“其实,即便是在政变发生以前,我也从未觉得自己属于这里。”
许是因为在黑暗中卸下了一些心防,陌以新下意识说出了这句林安不明白的话。
他顿了顿,在林安出声询问之前,率先道:“夜深了,睡吧。”
林安怔了一瞬,喉间的疑问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却并未闭上眼。
她静静地凝望着眼前,在黑暗中,用视线一点一点描摹他的轮廓。
那晚之后,她没想过还能再与陌以新独处一室。
这一次,是为了帮叶饮辰查案,那么……以后呢?
林安向后靠上车壁,任心事翻涌,可听着对面沉稳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便安然沉入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呼吸也渐渐平稳,愈加绵长。
四周愈发寂静,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悄然睁开。他缓缓起身,从她对面,坐到了她身旁。
她斜倚的轮廓在他眼中愈发清晰,近得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嗅到她发间淡淡的气息。
他抬起手,在距离她唇畔一寸处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探去,指尖精准地触碰到那柔软的位置——没有半分偏差,仿佛黑暗根本无法遮挡他早已铭记于心的方向。
压抑许久的渴望蓦然放大,在静默中疯狂燃烧。他的手指微微一颤,却迟迟不愿离开,轻轻摩挲着,仿佛在贪恋一场从未拥有的亲昵。
他俯身靠近,她的气息扑在他唇畔,酥麻灼烫。他的呼吸无法控制地重了一瞬,胸腔起伏,一点一点逼近那条不该逾越的界限。
他的唇轻轻颤动,只差一寸。
毫厘之间,停顿许久,他终于闭了闭眼,喉结轻动,缓缓退了回去。
他轻轻喘息几声,坐直身形。良久,再次伸出手去,却是轻轻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了自己肩上。
一夜无眠。
……
林安在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醒来。
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熟悉的长袍,正是陌以新昨夜所穿的那件。
布料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心头一暖。
可紧接着,又化作一股说不清的怅然。
林安收起心绪,掀帘跳下马车。
陌以新站在车前,而对面的古树下,却意外多了一匹系着缰绳的马,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叶饮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