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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下,林安仰头望向窗外,明月当空,不见繁星。
她忽然就想起了两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天也是这样的天,月也是这一轮月。那晚的一幕幕却如南柯一梦,再也回不去了。
夜风轻拂,掀起她鬓边发丝,本该是沁人心脾的清凉舒适,林安却感到一阵烦闷。
这几日来,她一直用查案占满思绪,让自己不去想一些事,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寻不到心中那片刻安宁。
“心里越是怕什么,才越应当想个透彻,等有一日想起时再无波澜,便是当真不怕了。”
——林安脑海中忽然冒出叶饮辰今日所说的话。
她也能做到吧?可是,她又当真想要再无波澜吗?
林安沉思片刻,终是披上一件外衫,独自走出客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林安再一次走到了玉舟湖。
此时不同于上元之夜,街上已不再人潮熙攘,湖上也无万盏花灯随波摇曳。唯有几艘游船尚未归泊,亮着点点灯光。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首阳灯会,玉舟桥畔。”——林安想起陌以新写给自己的那张纸条,至今也还是不知,他怎会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约到这里。
林安沉浸在回忆中,缓缓踱至玉舟桥畔,脑海中那个背影丰神俊朗,熠熠流光。
可如今,岸边寂寂,再无一艘船在灯下等她前来。
林安深吸一口夜间清凉的空气,信步上桥,漫无目的。
玉舟桥是一座弯月般的拱桥,林安缓步而上,一步一步,脚下石阶渐高,视野也随之开阔。就在此时,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
仿佛桥的另一端,也有一个人正朝她走来。
那人迎着月光,拾阶而上,背脊挺拔,神情沉静,身影与记忆中重叠得几乎一模一样。
一步,又一步。
他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分明,清晰得仿佛不是幻觉。
“大人?”林安喃喃出声。
两人在桥顶同时停下脚步,好似在地平线上相遇。
对面那道仿佛从回忆中走出的身影竟似微微一滞,片刻后低声道:“安儿,你……怎会在这里?”
林安悄悄在掌心掐了一下,才道:“因为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刻,就在这里。”
她顿了顿,又道:“那么大人呢?”
陌以新伸手抚上桥边的石栏,指节微微发白:“我与风青他们在秋水云天用过晚饭,顺路过来转转。”
林安侧过身子,轻轻靠在栏上,似笑似叹:“从前用过饭后,都是一道回府的,大人今日倒有闲情雅致。”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叶饮辰传信说,你们找到桐君了?”
“只是找到了桐君的家人,而桐君已不在人世。”林安低眉望向湖面,将其间过程一一道来,末了道,“所以,桐君究竟是因何困惑不解,而旧主的有言在先又是指什么,已经无从得知。”
陌以新听得认真,凝眉道:“如此看来,的确另有隐情。”
“大人那边可有进展?”
“嗯。”陌以新同样也讲述一遍,“可也还有许多不通之处。”
林安忽然一笑:“没想到还能和大人一起讨论案情……不如大人便像从前那般,一点一点说与我听?”
陌以新眸色一黯,却当真依言开口:“第一,从天牢移出的死囚来看,先皇的确最为可疑,可他的动机是什么?从后续发展来看,难道是为帮夜沽月夺位?可众所周知,夜沽月即位后,楚夜两国的关系并不如前,反而是到叶饮辰之后,两国上层才恢复了往来。
老夜君死后,楚朝并未借此对夜国有所图谋。所以,不论从私交还是国策来看,都找不到先皇的动机。”
他顿了顿,接着道:“第二,为何在我们追查之时,总有人能恰恰赶在我们之前一步毁去线索?他要掩藏的,究竟是私生子的身世,还是老夜君身死的真相?还是说,两者其实息息相关?”
林安轻轻点头:“这一点的确很奇怪,难道有人在暗中盯着你们的动向?查案分明是在暗中进行,景熙城中,谁能有如此手眼通天的势力……”
陌以新沉默不语,可两人都知晓,这一点,无疑再次指向宫中。
林安看向他,终究问道:“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查这件案子,也许会带来危险?”
陌以新只是淡淡一笑:“你已知晓我的身份,倘若我会怕危险,就不会选择踏入朝堂了。何况,破解谜团,寻找真相,本就是一件有趣之事,不是吗?”
林安微微蹙眉,楚承晏这个身份,一旦被人知晓,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可他,却还敢卷入这桩与皇室纠缠不清的陈年旧案,丝毫不知明哲保身。
夜风忽起,湖边泛起丝丝凉意,林安的发丝被吹得轻扬,肩上外衫微动,她身子轻轻一颤,不知是寒意所致,还是心底泛起的不安。
“夜深了,要回去吗?”陌以新低声问道。
林安一怔,这句话太过熟悉,在过去的一年中,不知听他说过多少次。可这一次,即便要回去,两人也不是再回到同一个地方了。
林安吸了吸鼻子,摇头道:“我还想再走走。大人先回吗?”
陌以新也摇头:“那便一起走走吧。”
夜色愈深,他又怎会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在外游荡。
林安笑笑,率先迈开步子,转身之际,只听得脚下“叮”地一声轻响。
她一怔,正要低头查看,陌以新已先一步俯身,将一物拾起。
——是那支白玉双叶簪。
“我的玉簪!”林安轻呼一声,定睛一看才松了口气——还好没有摔坏。
今日刚答应叶饮辰会好好保管,若是就这么摔坏了,不知他又要如何挖苦数落自己。
“谢谢。”林安道了声谢,便伸手去接。
陌以新却忽而抬起手,握住了她伸出的手腕。
“大人?”林安诧异看向陌以新,只见他正凝视着这玉簪,神色专注而复杂。
这支发簪,陌以新曾在除夕夜见过,又在行宫见林安戴过一次,自然记得它的由来。可是此时,他眉宇间却浮现出一丝迟疑与沉思,仿佛透过这只玉簪,看到了某个被尘封的远方。
陌以新喃喃道:“这个图案……难道……”
林安微微一滞,他这样的神情,显然又是触动了与案件相关的某个疑团。
果然,他接着开口,声音低沉好似自语:“若要隐藏一个人的身份,怎样才能最让人意想不到?”
“什么?”林安目光一动,“大人是说,那个私生子?”
陌以新却不答话,只是眸色愈发幽深,似在心中迅速推演某种惊人的可能。
片刻后,他忽而抬眸看向林安,语气一变:“走,我们去一个地方。”
“现在?”林安睁大了眼睛,“去哪里?”
陌以新犹自握着林安的手腕,此时轻轻一拉,已经迈开步子:“开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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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两人随即赶往最近的城门驿站, 借得一辆马车,当即出发。
林安对开阳山有些印象——皇上祭天,便是在开阳山顶的九重台。
楚朝十年一祭天, 老夜君正是在上次祭天期间死于景都。莫非, 陌以新已经确定, 他是死在开阳山上?
林安不由想起前一次上山的情景,那是她此前唯一一次登山——去年重阳,天影山。
彼时山道荒芜,草木萧瑟,如今回想,竟又多出几分苍凉。
开阳山与天影山,一东一西,一个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一个荒凉萧索, 老树孤坟。一个是皇帝祭天的正统名山, 一个却成了曾经储君的葬身之地。
这两座山的命运,竟也如同当今皇上与陌以新父亲的境遇,一天一地,迥然不同。
开阳山上的道路与天影山也是天壤之别, 毕竟是连御辇都能直达山顶的坦途, 两人的马车自然也一路畅通无碍。
车外,陌以新沉默驾车,背影沉稳冷峻。车内, 林安满腹疑问,却想不出那支白玉双叶簪,究竟与这桩陈年旧案有何关联?
下车时, 夜已更深,面前是一道院墙。林安借着月光才堪堪看清,院门上高悬的匾额,上书三个字——“素尘庵”。
“这是一座……庵堂?”林安诧异。
陌以新点了点头,迈步上前,抬手敲门。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一道灯光自门缝中泄出,一位头戴僧帽的中年尼姑随即走了出来。
她神色平和,眼神清明,双手合十做了一礼,道:“施主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陌以新也回礼道:“在下前来找人。”
“施主要找何人?”
“庵中可有一位约莫四十年岁,容貌极美的女子?”
师太看了陌以新一眼,而后又低垂眉目,淡淡道:“既入空门,便断前尘。年岁是空,美丑亦是空。施主找错地方了。”
林安上前一步,缓声道:“师太其实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倘若没有此人,便是没有,师太这样说,自然是有。”
师太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忘音是不会见你们的。”
“忘音……”陌以新低喃一声,又道,“多谢师太指点,在下只还有一事请教。”
“施主请讲。”
“近日来,庵中可有生人出入?”陌以新神色郑重,“或者,可有人要带忘音离开?”
师太微微一愣,摇头道:“不曾。”
陌以新似乎松了口气,却又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才道:“多谢师太,敢问我们可否在庵中借住一晚?”
“施主莫怪,庵中不留男客。”师太说着,看了林安一眼,“若是这位姑娘想要借住,自然可以。”
陌以新尚未接话,林安先道:“多谢师太,不必麻烦了。”
师太也不多言,只点了下头。
陌以新见林安主意已定,便又做了一礼,道:“深夜前来多有惊扰,得罪了。”
师太双手合十,还了一礼,转身走入庵堂。
木门重新合拢,伴随着“吱呀”一声,山间传来一声清脆悠扬的鸟鸣,回荡在夜色之中,反而衬得四周愈发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