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主位高高在上地空悬着,下方几个座椅之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人。其中一个自然是裘凤南,而另一个,竟是先前在碧莱客栈见过的二弟子闻人啸——原来他也已经回来了。
闻人啸已经站起身来,笑着开口:“我就说嘛,和曲丫头一起来的年轻女子,一定便是这位归心使者。”
林安了然,那夜他们看到音儿进了自己房间,虽因归心令的震慑而暂时离开,却不会怀疑亲眼所见。
或许他们猜测曲凌音已与归心使者有所联系,所以先回门派,告知这一变故,再作计议。
林安点点头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二坛主。”
“使者客气了。”闻人啸抱拳道,“还记得使者另有要事,没想到这么快便得空亲临本门。”
林安淡淡道:“是这小姑娘向我伸冤求助,我怜她遭遇父亲惨死,便来一看究竟。”
裘凤南此时起身道:“使者果然古道热肠,心怀仁义,可曲门主之事,毕竟是我神影门内务,恐怕有些不便。”
林安未及答话,闻人啸已抢先道:“江湖皆知,归去堂从不干涉别派内务,更无称霸之意,使者此来,自然只是要查出包藏祸心之人,难道裘师兄觉得不妥?”
此话直指裘凤南做贼心虚,裘凤南面色不快,便欲反驳。
音儿却在此时上前一步,大声道:“我回来只为查出杀害我爹的凶手,只要报了杀父之仇,我便会将令牌交出来,绝不参与门主之争。”
“哈哈哈哈……真是好笑!”厅外忽而传来一阵狂笑,人未到,声已至。
林安回头看去,一个肥头大耳的白胖男子正慢吞吞走入厅中,满身肥肉晃晃悠悠。
林安心念一动,便已认出此人定是三坛主符荣,因为音儿先前介绍时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胖。
符荣一眼瞥见林安,双目顿时一亮,贪婪笑道:“哪里来个这么鲜美的小娘子,就先让我享用享用吧。”
林安微微蹙眉,闻人啸已叫道:“放肆!这位是归心使者,你真是昏了头了!”
符荣眸中闪过一丝惊诧,立即憨笑道:“都怪我从未见过如此年轻貌美的使者。对不住,对不住啊。”
林安面色冷淡,丝毫不做理会,只暗暗恶心神影门中竟有如此猥琐下流之人,竟还是五大弟子之一。
符荣转移话题道:“方才远远听人大放厥词,说什么不参与门主之争,是谁啊?”
“是我!”音儿昂首道。
“哈哈哈哈……”符荣又是一阵大笑,神色轻蔑,“你倒是想,师父怎会将门主之位传给你这个死丫头,小杂种!”
“你才是死胖子,大杂种!”音儿大声回骂。
符荣面色一沉,似要发作。便在此时,一名普通黑衣弟子快步跑入厅中,俯身道:“沁远峰掌教派人送来书信。”
裘凤南微微皱眉,沉声道:“呈上来。”
闻人啸面色稍有不悦,与符荣对视一眼,却也未出言阻拦。
裘凤南一眼扫过来信,眉头皱得更深。
音儿欢快笑道:“哈,隔壁山上那个老头子,是不是又要来打架了?我爹不在,你们连这个也应付不了吧!哈哈哈!”
林安狠瞪了音儿一眼,音儿才停下笑声。
无人理会音儿的嘲讽,裘凤南沉声吩咐:“去请冷坛主和令狐坛主前来议事。”
几名普通弟子立刻应声而去。
林安知晓,这便是排行四五的两大弟子了。冷元策是四坛主,而排名第五的令狐棠若则是五位坛主中唯一一个女子,到现在也只剩她还未见过。
林安略一沉吟,开口道:“既然贵派另有要事,我便不打扰了。”
闻人啸抱拳一笑:“使者体察周到,令人钦佩,我这便派弟子带使者先去歇息。”
音儿立即叫道:“我要和使者姐姐睡一间房!”
林安忍住想要发笑的冲动,淡淡点头:“也好。”
……
两人在神影门弟子的安排下,住进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客房。
音儿将包袱随手扔到榻上,道:“要不是和你这归心使者睡一间房,我还真不敢入睡。安姐,我睡这榻就行了,你去睡床吧。”
林安没有同她客气,毕竟她可是堂堂“归心使者”,睡床才合理。
她一面安置包袱,一面问道:“他们方才说的沁远峰是什么?”
“哦,那是隔壁山上一个门派,掌教那老头子总想灭了我们神影门,在这里独霸一方。从前他还顾忌我爹武功高,可现在……唉,不是我说他们,那几个坛主,即便是武功最高的冷元策,也还比我爹差出不少。”
林安又道:“你爹武功那么高,怎会被他们所害?”
“所以我才说,一定是他们之一干的!”音儿愤慨道,“我爹只有对他最信任的五大亲传弟子,才会毫无防备,已至被人暗下杀手。”
林安若有所思,音儿先前已经介绍过,五大坛主的争斗,其实就是裘凤南和闻人啸之间的明争暗斗。裘凤南排行第一,年纪和资历最长,而闻人啸人缘最好,昔日功绩也多。两人谁都不服谁。
从方才来看,裘凤南对她这位归心使者的到来似有抗拒,而闻人啸却是一力支持,一副坦荡荡的模样。不过,先前在客栈那短短一面,闻人啸便是先后两幅面孔,显然虚伪至极,难以由此判断。
至于符荣那个猥琐的胖子,音儿也说过,是站在闻人啸一边的。
林安思忖片刻,道:“这里你更熟悉,你觉得,我们该从何开始查起?”
音儿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啊,我现在看他们每个人都不像好人……不如明天先带你四处转转,兴许就能发现什么端倪。”
这几日奔波赶路,难免疲惫。尽管心中有事,林安这一夜仍旧睡得很熟。一觉睡到大天亮,音儿还在榻上呼呼大睡。
林安起身将她摇醒,两人便如昨日所说,在门中四处闲逛起来。
行至一处练剑坪时,正有一群弟子围在一起,“大”“大”“小”“小”地叫喊着,热闹非凡。
林安侧目:“这是在赌钱?”
音儿无奈道:“准是令狐棠若在这里。”
两人走近,果然看见人群簇拥的最中央,一个年轻女子叫喊的最是起劲,在一众弟子间张牙舞爪,毫无坛主威仪。
再细看下,只见她穿着束身黑衣,腰间挂着一壶酒,长发高高束起,发绳末端坠着个精致的小红木剑吊饰,随着她豪放的动作而不时晃悠着,在乌黑的发丝间分外亮眼。
“令狐师姐。”音儿唤了一声。
令狐棠若这才终于注意到身后多出的两人,草草扫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道:“你这死丫头还敢回来——大!”
林安被她最后那声大吼震得抽了抽嘴角,音儿道:“我都和他们说了,查出凶手我就交出令牌。”
“这事儿本就轮不到你掺和。”令狐棠若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别跟我叨叨这些。”
“令狐师姐,只有你也是女孩子,到时我把令牌给你吧。”音儿道。
林安眸光一动,留意着令狐棠若的神情。
令狐棠若却并没什么神情,仿佛还全心沉浸在手中这场赌局,随口道:“你可别害我,快走快走,我还忙着。”
音儿吐了吐舌头,便与林安离开此处,走出很远才小声道:“安姐,你别看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她这个人,一定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的。”
“为何?”
“她小时候差点饿死在山门口,是被我爹救回来的。原本将她救活后便要送她离开,她竟自己跑去入门试炼,还通过了!
那时我才七八岁吧,她也和我差不多大,饿得又瘦又小,居然通过了以体力、耐力和力量为主的入门试炼。”
许是当时太过惊讶,音儿如今讲起来还是一脸不可思议。
“所以你爹看她天赋异禀,就收她做了亲传弟子?”
音儿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闲聊,山路也越爬越高,越走越险,直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一处断崖之前。
林安瞠目:“你怎么带的路……”
音儿也是一愣,极为少见地怅然道:“以前常来这里,不小心就走到这来了。”
“这里有什么,你为何常来?”
音儿沉默片刻,伸手一指断崖下方一处凸起的石壁,拉起林安的手,道:“安姐,和我一起往那儿跳。”
“啊?”林安后退一步,曾经坠崖给她留下的阴影仍历历在目,她毫不犹豫地摆手拒绝。
“哎呀,别怕,那石壁距离这么近,我这点三脚猫轻功也足够带你跳下去了。”音儿顽皮地眨了眨眼,“你要是乱动,反而会危险哦!”
话音未落,已经一拉林安,跳了出去。
林安猝不及防,只觉脚下失空,还未及叫出声来,下一瞬便已稳稳落地。
她在音儿肩上狠狠捶了一下,气道:“你这个家伙,也太过分了吧!”
音儿不闪也不躲,神情很是轻松,就地在石壁上坐了下来,道:“你看……”
林安下意识侧头望去,瞬间便是一怔。
眼前是雾气和着清风,脚下是苍林伴着飞鸟。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洗,没有片云遮眼,远处的群山影影绰绰,披着蝉翼轻纱。
阳光从身后洒向身前,给整个视野笼上一层高贵而圣洁的金光。
身边的少女就坐在这片金光之中,双脚垂在石壁外轻轻晃动,手腕上的铃铛间或清脆作响,一身红衣在风中轻扬飞舞,绚烂如火,她的神态却是安然祥和,沉静如霜。
林安从未见过这样的曲凌音,不觉便消了方才的怒气,在她身旁坐下,道:“你常来这里?”
“是啊。”音儿点了点头,“在这里,没有人找得到我。”
“你怕谁找你?”
音儿低头自嘲一笑,才道:“就是因为从来没人找我,我才喜欢呆在这里。就好像是没人能找到我,而不是根本就没人管我。”
“怎么会没人管你?你爹娘呢?”
音儿看着眼前的雾气,眼神仿佛也因这缥缈缭绕的雾气而失了焦:“我爹要管的事很多,我总是排不上号。我娘在生我时因早产亏了身子,一直半死不活地将养着,压根顾不上我,后来在我十二岁时,她就死了。”
林安静静看着她,暗暗叹息。音儿自幼没有父母关怀,又是在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门派中长大,难怪会养成如今的性子。
“其实在缎仙谷的时候,我总是嘲笑那两箱丝绸的习俗,心里却是很羡慕的。”音儿淡淡笑着,“有爹娘疼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从小便有人操心嫁妆了。而我只想有个人拍拍我的头,唤一声‘我的好女儿’。”
林安沉默片刻,伸出手去,拍了拍音儿蓬松的头顶,道:“好音儿。”
音儿诧异回头。
“虽然差了一个字。”林安轻轻一笑,“你既然叫我一声姐,也算是半个亲人了。”
音儿眸光一动,好似自幽深处燃起一簇光亮。她伸手挽住林安,整个人紧紧依靠过来,低声喃喃:“安姐,也许你不会相信,我们虽然只认识了短短数日,可你却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人。”
她声音柔软,却带着浓烈的向往与满足,像个渴望依赖的孩子。
少女细瘦的身子紧贴在林安身上。林安没有再说什么,只同样挽住她,回以同样坚定的力道。
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在断崖外的雾气中,融化成一片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