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儿此时凑了过来,一脸哀怨:“安姐,我已经尽力了,要不你也帮帮忙,晚点再和叶大侠聊天?”
林安像是忽然活了过来,一把拉住音儿的胳膊,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音儿一愣,神色有些茫然,向院中扫了一眼,苦思片刻,摇了摇头:“这次回来前似乎从没见过,也许是新买的吧。”
“不会吧……”林安喃喃道,“难道真的是……”
“是什么?”音儿连忙追问。
林安微微蹙眉,倘若真是她所想那般,凶手练了心法,神影门中恐怕已经无人能够匹敌,更加不能正面对峙。
她思索片刻,沉声道,“先回去,再从长计议。”
……
数日后。
林安将计划在脑海中重新推演一遍,轻轻吸了口气,起身推门而出。
天还蒙蒙亮,院中枫叶在晨风里簌簌作响。林安一眼望去,叶饮辰与音儿竟站在一起,时不时交谈几句,叶饮辰似乎从音儿手中接过什么,点了点头。
两人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齐齐回首,看到林安走近,便不再交谈。
“你们在聊什么?”林安随口问道,在她的印象中,这二人似乎并不熟络。
“没什么。”叶饮辰漫不经心地笑笑。
林安也未在意,转向音儿道:“都准备好了吗?”
音儿轻轻呼出一口气,紧了紧背上的小包袱,挤出一个微笑:“放心吧安姐,我早就说过,我最会骗人了,一定会演好的。”
太阳初升之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铜锣声自山间滚滚传出,惊鸟扑翅而起。
——音儿不知从哪里寻来一面铜锣,在山中四处敲响,惊扰了整座神影门,以十万火急之态将所有人召集到了神机厅。
如今符荣已死,裘凤南只剩一口气吊着,闻人啸又下落不明不知死活,门中只剩下冷元策与令狐棠若两位坛主主事,再加上其他普通弟子,悉数到场。
林安与叶饮辰最后赶来,进入厅中,便见音儿背上负着个小包袱,手持一面铜锣,正站在神机厅上首的门主尊位之上,高出众人。
铜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映衬得她整个人意外地凛然,竟生出几分与年纪不符的威势。
林安蹙了蹙眉,沉声道:“音儿,你这是做什么?”
令狐棠若微讶:“使者竟也不知?我还以为是使者找出了杀害师父的恶徒,才让音儿召集众人,说个明白。”
林安摇了摇头,音儿已大声道:“不必使者费心,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什么?”
厅下弟子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窸窸窣窣的低声议论很快交织成一片。
音儿将手中铜锣随手一掷,激起一阵刺耳的噪声,生生砸断了所有议论,厅内落针可闻。
音儿便接着道:“这几日,我连续做了同样的怪梦……一开始我没有放在心上,可后来才明白,是有人托梦于我。”
冷元策冷笑一声:“托梦?难道你是想说,有人在梦里将真相告诉了你?”
林安也摇了摇头,装模作样道:“音儿,托梦之说尽是无稽之谈,许是你这几日忧思过甚,太累了罢。”
“请使者听我讲完。”音儿神色肃然,“事情是从三日前开始,那天夜里,我梦到一个女鬼,她说自己是这山中怨鬼,死后魂魄无法散去,不得轮回转生,只能夜夜在此徘徊。
我问她究竟是什么人,她说,她叫闵桑吟。”
林安不着痕迹地瞥了令狐棠若一眼,只见她瞳孔微晃,极具惊骇的神色在她眼中一闪而逝。
林安心中稍定,不动声色问道:“闵桑吟又是什么人?你认识她?”
音儿摇头道:“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可是,梦到这里就醒了。醒来后,我只觉莫名其妙,并未多想。然而第二天夜里,我又梦到了她,这一次,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故事。”
厅中弟子又窃窃私语起来,显然是被音儿吊人胃口的讲述吸引了。
音儿面色愈发凝重,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她告诉我,十八年前的黎门主之死,并非冷博轩所为——”
“什么!”对所谓托梦之说不屑一顾的冷元策,终于无法再漠然置之。
音儿看了冷元策一眼,眼底闪过一抹愧色:“这个叫闵桑吟的女鬼告诉我,杀害黎门主的真凶,其实是我爹……”
厅中顿时惊声四起,一片哗然。
林安轻咳一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我爹是个表里不一,道貌岸然的大恶人,为夺门主之位,偷袭杀害黎门主,又杀了冷博轩嫁祸于他。三重天影念也并非被冷博轩毁去,而是被我爹私藏起来,谎称已毁,因为他怕有人偷学心法后,会生出邪念,谋夺门主之位,就像他自己所做的那样……”
冷元策已经无心去听那诸多细节,只握紧了拳,声音从喉底挤出,带着阴恻恻的颤抖:“我爹不是叛徒……不是!”
林安暗叹口气,虽然音儿只是在讲一个无凭无据的故事,但显然这个故事,是冷元策最愿意接受的真相,所以,他已经相信了。
叶饮辰此时道:“梦境而已,做不得准。”
音儿点了点头:“我当时自然也这样想,醒来后,便强迫自己将梦中见闻尽数忘却,只当是做了场噩梦罢了,可就在昨晚,我第三次梦到了她……
我气她对爹的污蔑,大骂她是骗子,她却不气恼,只说她有办法证明,因为她知道心法的内容。”
令狐棠若猛地睁大眼睛,愈发不可置信。
“她对我细细念了许多篇章,我虽未曾修炼过,梦中却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念的,都是真的。我问她,究竟是谁偷了心法,她却闭口不答,只让我在新月之夜,寻山中最高的断崖,为她立一方祭案,将我爹的骨灰泡于酒中,置于案上。
只有如此,才能让她有片刻显魂,化去她的冲天怨气,从此重入轮回。”
“显魂……”令狐棠若喃喃道,“世上竟真有此事?”
林安仍是摇头,不置可否:“音儿,虽然你讲述的梦境细节翔实,合乎逻辑,可归根结底不过幻梦一场……”
“使者所言,我又岂会不知。”音儿下意识捏紧了包袱带子,面上露出一丝惊惶,“女鬼说完那番话,我便又醒了过来。然而万万没有想到,此次醒来时,我手中竟捧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盒子,盒盖上镌刻着五个字——‘三重天影念’!”
“什么!”
“真的有鬼……”
“怎么会这样?”
厅中再次一片哗然,呼声此起彼伏,久久无法平静。
音儿深深吸了口气,取下肩上的包袱,当众摊开,里面果然是一个盒子,一看便知很有些年头,绝非一朝一夕可以作伪。
音儿神色复杂,声音微微发颤:“盒子虽是空的,可女鬼所念的心法口诀,却清清楚楚烙印在我脑中。一字一句,挥之不去。”
她说着,朗声念了起来:“曲直如意,意转融通,贯内力潜于行,运真气沛于身,破己之所有形,攻敌之所不意……”
厅中人群顿时屏息,惊愕与狐疑交织,气氛愈发诡谲。
林安偷眼看去,令狐棠若仍是一脸骇然,面色惨白。冷元策则微微蹙起眉头,眸光半敛,若有所思。
林安忍住想笑的冲动,摆出一副凝重不解的神情:“世间怎会有此等奇诡之事……实在匪夷所思。”
音儿未再多言,只收好包袱,背回肩头,从门主之位上跳了下来,一步步走到冷元策面前,兀自跪了下来,额头几乎触地:“冷师兄,是我爹杀了你父亲,还嫁祸于他,让他这么多年蒙受冤名。父债子偿,若你要报仇,就一剑杀了我吧!”
林安心知今日这一出虽是做戏,音儿的愧疚却是真的,心中一时也揪了起来,直盯着冷元策。
冷元策捏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眸色冷得仿佛凝结成冰,他只低头看了一眼伏跪在地的音儿,声音里满是狠戾:“若曲烈洪还活着,我拼着一死也要手刃仇人。可你……”
他霍然一抬手,冷喝:“滚!”
音儿浑身一颤,重重磕了个头,才站起身来,对所有人道:“今日,我神影门便为冷博轩前辈雪冤,所有罪业,皆是我爹所为。虽不知我梦中那女鬼又是如何被我爹亏欠,但我定会依她所言,设下祭案,用我爹的骨……骨灰……赎罪。”
此话说完,音儿泪水倏地滑落,她又强忍片刻,终究还是捂着脸跑出了神机厅。
……
林安回到房中,见音儿趴在桌上,肩头一抖一抖,泪水早已打湿了袖子,心头不觉一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音儿抹了把泪,哽咽道:“此事过后,我会支持冷师兄继任门主,将令牌交给他。”
林安轻叹一声:“此事过后,几位坛主恐怕也只剩他了。”
“为什么会这样……”音儿仰起泪眼,那双灵气逼人的大眼睛此时尽是茫然,“为什么一定要学武功?为什么一定要当门主?如果没有这些东西,一切都不会发生,我也能做爹娘膝下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林安摇了摇头:“即使没有武功,没有门主之位,天下间也永远少不了争斗。如果不喜欢,就让自己远离它。”
音儿泪眼婆娑,双眸仿佛失了焦,望入遥远的虚空,喃喃道:“如果可以选择……”
……
这一夜,恰逢新月,祭案当即开始筹备,众人却发现,女鬼所言“山中最高的断崖”,正位于神影门历代严禁擅入的禁地之上。
起初,部分弟子心生反对,毕竟这是代代传下来的门规,可音儿坚持要为父赎罪,令狐棠若也认为应当敬畏鬼神,免招祸患。而冷元策,则更想趁此机会,于禁地先祖之前,让十八年前的真相正式大白,为父亲洗清冤屈。
连坛主们都同意破例一次,普通弟子便再无异议。
于是,音儿遵照“女鬼”的吩咐,手捧曲烈洪的骨灰,从山道大路进入禁地,在禁地尽头的崖边设下祭案。
……
夜幕,渐渐降临。
弟子们都已暂时撤走,向来戒备森严的禁地入口,此时空无一人。一个黑衣束发的高挑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入了禁地之中。
这黑影穿过山洞,直抵禁地尽头,崖边果然空无一人,唯有孤零零的一张祭案,上面摆着一只酒杯。
那酒中混着骨灰,冷光微映。
黑影一步一步走到案前,眸光凝在杯上,双眼流露出极为复杂的情绪,良久,竟怔怔落下两行泪,在案前重重跪了下来。
“娘,对不起……”黑影哽咽,声音破碎,“你一定是恼了我,才连托梦也不来见我,却去找了曲凌音……娘,对不起,是女儿不孝!你总叫我不要执着于仇恨,可女儿真的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絮絮低语,忽然,祭案上的酒杯微微一震,随即腾起一缕烟雾。白烟翻涌间,一个白影徐徐现身。
跪在地上的黑影听见响动,蓦地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立于案上,白衣飘摇,长发凌乱披散,遮住大半张脸,在白烟之中更加模糊不清。
“显魂……是显魂!”黑影惊喜交加,却见那白衣女鬼一言不发,只轻飘飘转身,向崖外飞了出去。
“娘——”黑影一声凄厉呼喊,踉跄着扑向前方,竭力去抓那一角白色衣袂。
可就在她冲到崖边的瞬间,脚下骤然传来“唰唰”一阵异响。原本开阔的平地上倏然飞起一张大网,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
黑影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双脚离地,整个人被生生拎起,牢牢困在网中,悬吊在崖边那棵枝桠横生的老树之上。
紧接着,山洞旁的山壁上竟缓缓裂开一道大口,火光随之透出,一个人影举着火把,从黑暗中一步步缓缓走近。
光线一照,悬在半空的大网中,那黑影终于暴露无遗——正是令狐棠若。
“归心使者……”令狐棠若一眼望见自山壁中走出的林安,不禁浑身一震,依稀明白自己是误入局中,可音儿所说的梦境,还有方才那抹白影,又怎会是作假?
她顾不上理会自己当下的处境,只焦急向白影离开的方向望去,竟瞧见那白影正从崖外跃了回来,稳稳落在地上。
此人抬起手,将凌乱的头发尽数拨到耳后,吁了口气道:“还好没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