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静默后,她终究还是回过身,对上那双沉静而热烈的眼眸,方才的怒意仿佛被撕开一线裂隙,声音也缓和下来:“是我一时心急,语气太冲,可我必须回去。不管是想办法带音儿逃走也好,还是凭借归心令再狐假虎威一次也好……
你要相信我,我不是任意逞强之人,我会见机行事,保护好自己。”
叶饮辰的神色终于松动了几分,却轻叹口气,道:“可是,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林安大惊,“不是说后日决战吗?”
“那迷药让你睡了两天……现在这个时候,沁远峰掌教大概已在神影门中了。”
林安呼吸一滞,喃喃道:“那音儿……不,我们立刻出发,也许还赶得上!”
叶饮辰见林安如此焦急模样,终归不忍再阻拦,只得领她往马厩而去,低声劝慰:“你也不必太过担忧,能推崇三重天影念那般邪门功法,神影门也绝非好相与的。”
林安摇了摇头:“一山更比一山高,也许沁远峰也有这样的功法。”
叶饮辰一面从马厩中牵出锁云,一面苦口婆心道:“邪性的武功,往往也会激发人的邪念,这也是我一直想让你远离那里的原因。
禁地石壁上那些练功留下的孔洞你都看到了,还有那些被冷元策处决的弟子,他们身上的血窟窿你也看到了。像这等千疮百孔的惨烈死法,哪里还能见到?”
“我就见到过啊。”林安脱口而出。
叶饮辰倒是一怔,顺口便问:“你怎会见过?”
“就是我在缎仙谷遇到的甘氏两兄弟,两人曾意图打劫我,后来莫名惨死在碧莱城。他们也是如此死法,浑身无数血窟窿,真正称得上千疮百孔,比那些被冷元策处决的弟子还要可怖太多了……”
林安越说,语气越是犹疑,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心底袭来。
“是吗?”叶饮辰喃喃道,“一般来说,不会有两种功法如此相似,通常都是一脉相承才会如此。”
“一脉相承……一脉……”林安低低念着,瞳孔骤然收紧,她眼中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叶饮辰注意到林安的异样,道:“有哪里不对吗?”
林安怔怔站在原地,唇瓣轻颤,眼神空洞,仿佛有许多可怕的画面在她眼前交错浮现,让她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叶饮辰握住林安的肩膀。
温热的大手终于让林安恢复了半分清明,她却像没听见叶饮辰的问话一般,只慌乱地翻身上马,道:“快走!”
两人扬鞭策马,一路烟尘,重新回到神影门。
山门处,往日森然把守的弟子此刻尽数不见,门前空空荡荡。想来沁远峰果真已经登门,弟子们都去应对了。
两人将马拴在一旁,刚要踏上进山的台阶,便见山道上呼啦啦冲下来数十人,却不是神影门弟子的装扮。
再一细看,他们个个神色仓惶,面带惊恐。当先两人,一头一脚地抬着一位白发老者。
这老者苍白的须发上早已染满猩红,眼睛还圆瞪着,腹部被掏空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血洞——竟与符荣的死状如出一辙。
林安双腿一软,胸口骤然一窒,一阵无力感汹涌袭来。
她强忍住心中的百般震撼,向其中一人问道:“这位可是沁远峰掌教?”
那人面上满是惶惶之色,脚步未停,话也未说,只僵硬地点了下头,便逃也似地,从林安身旁匆匆而过。
叶饮辰面上也笼了一层寒霜,他扶住林安,低声道:“不管发生什么,不要难过。”
林安一言未发,只拔腿向山上跑去。一路奔至神机厅外,她才渐渐缓下脚步,已是气喘吁吁,心跳如擂鼓。
厅门尽在咫尺,她却不敢再往前走。
正当此时,又有人从厅中跑出,这一次,是神影门弟子。
两个弟子深埋着头,同样是神色仓惶,同样是抬着一人。
此人四肢瘫软,身上看不出伤口,只是嘴角不断溢出殷红鲜血。
当林安看到他的面容时,更深的绝望自心底涌起,激得她几乎站立不稳——此人,正是冷元策。
叶饮辰神色冷峻,上前一搭他的脉搏,沉声道:“他已被人震断筋脉,成了废人。”
林安感到自脚底传来的彻骨寒意,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不再犹豫,再次迈开脚步。
神机厅中,唯有音儿一人孤零零站在中央,神情怅然若失。
看到林安走入,她的眼睛顿时一亮,小跑着上前道:“安姐,我就知道你还会回来的!”
林安没有说话。
音儿拉起林安的手,语气里带着熟悉的娇憨:“对不起嘛安姐,将你迷晕是我的主意,我只是不想连累你而已。
还好现在都过去了,多亏冷师兄给了沁远峰那老头子致命一击。只可惜,冷师兄也被他震断经脉,与他玉石俱焚了……”
“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林安面无表情道。
音儿一愣:“什么计划?”
“利用叶饮辰对我的关心,让他将我带走。即便我醒来后折返,看到沁远峰掌教与冷元策的惨状,你也可以说是两人同归于尽。
你说的话,我会一如既往地相信,这件事便真的过去了。毕竟在如今的神影门中,没有人敢再多说什么。”
音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写满了茫然:“安姐,你在说什么?”
“我说,这件事并没有结束,真凶还逍遥法外。”
“什么?可是令狐棠若都承认了啊。”
“是啊。”林安唇角微微抖动,似笑似叹,“如果不是其他地方引起了我的怀疑,我也以为,她都承认了。可是回头想来,她承认了偷心法,承认了杀害闻人啸,却自始至终从未说过,她杀了曲烈洪和符荣。”
音儿笑了笑:“那只是我们还没来得及问而已。”
“当然来不及。”林安也笑了,笑中却尽是苦涩,“因为只要凶手在场,就一定会挑准时机,让令狐棠若‘意外’死去,将所有罪责,都顺理成章地推到她身上。”
“可令狐棠若是在所有人面前坠崖的,这样的‘意外’,谁又能料定呢?”
“有一个人可以。”
“谁?”
“提出将陷阱设在悬崖边的人。”
“可那个人是我啊。”
“……”
“安姐?”
良久的沉默后,林安终于缓缓开口:“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是你吗?”
音儿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了回去,眉心慢慢蹙起:“安姐,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当我说出托梦的计策,你便提议将陷阱设在禁地的崖边。一来,禁地只有我们能从密道而入,在那里布置陷阱,绝不会被人撞见。二来,闵桑吟曾经坠崖,她要在最高的崖边设下祭案,也就更添几分可信。
这些理由都很充分,可你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借机除掉令狐棠若——因为只有在悬崖边,才最方便让她天衣无缝地‘意外’死亡。只需趁众人分神,无人留意时,用内力劈断树枝便是了。
而那时,你借着心法被毁的惊骇,正巧向后跌了几步,退到了众人视线之外……”
音儿勾了勾嘴角:“安姐你又说笑了,随手一抬便能隔空劈断树枝,我哪有那等强横的内力?”
“如果你没有,冷元策区区一重心法,如何杀得了与曲烈洪同等修为的沁远峰掌教?
如果凶手真的已经死了,为何掌教的死法,仍与曲烈洪、符荣一模一样?”
音儿无辜地眨着眼睛,歪头沉吟片刻,忽然吐了下舌头,笑容天真:“安姐既已这样说,我好像……也没有办法再耍赖了呢。”
林安虽已心中有数,可此时听她亲口认下,还是如遭雷击,身形一个踉跄,被叶饮辰扶住。
音儿笑眯眯看着林安,眼神清亮如初,没有一丝被揭穿的恼怒或慌乱,饶有兴致道:“若是平时,即便你看到这些,也绝不会怀疑到我。我很好奇,究竟是哪里出了破绽,让你推翻了所有的预设?”
林安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缓缓开口:“还记得甘氏两兄弟吗?”
音儿眼神一闪,随即会心一笑:“啊,原来如此。”
“被冷元策处决的弟子,尸身都有几处血窟窿,而甘世流和甘世行两兄弟,却是浑身上下无数血窟窿。这两种功法一脉相承,可相比起来,杀害甘氏兄弟之人,内力之深、功法之高,更远在冷元策之上。
那么,除了前去捉你的闻人啸和冷元策,在当时的碧莱城中,还有谁既与神影门有关,同时又厌恶那两兄弟呢?
更何况,你一向最爱看热闹,唯独那两兄弟惨死街头被围观时,你丝毫不感兴趣,还劝我快走。”
音儿点了点头,语气淡淡:“当你想到这一点,自然就明白了,我并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我会武功,而且不低。”
“不错,这是我第一次开始思考你的嫌疑。”林安喉头发紧,声音里满是痛楚,“我很不愿去想,可我不得不承认,从前因为相信你,我忽略了太多细节。
还是那甘氏两兄弟,打劫我时,他们说自己埋伏已久。你我本是一同离开,我只因折返取马而晚了片刻,他们既然一直等在那里,没理由会放过先行离开的你。
可你,却从未提过此事,即便后来我对你说起打劫,你也只作惊诧。”
“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死了都要坏我的事。”音儿眉眼一沉,露出几分厌恶,“没错,他们的确也劫了我,我本可以随手击杀,却忽然想到,如果只用轻功逃走,他们自然还会守在原地等你。
我先藏在一边,到时再出手相助,便可让你欠我一份人情。可没想到,我竟见到了你的归心令。”
她唇角一勾,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那两兄弟胆小如鼠,落荒而逃,我却不蠢——你当时的反应,根本不像归心使者。”
林安脸色愈发苍白,音儿却多了几分游戏的愉悦,继续道:“所以后来,我又故意出现在闻人啸和冷元策面前,引着他们一路追到你的房间,再次试探。果然终于让我确定,你虽有归心令,却并非归去堂的人。”
林安只觉浑身冰凉,喉头发哽,艰难道:“从那时起,你便决定要彻底利用我,将我骗到底了。”
音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笑容天真得近乎残忍:“其实我没有骗你呀,安姐,从一开始我就告诉你,我最会骗人了。
只是你,始终先入为主地相信着我,将那些疑点也全都视而不见了。
为什么呢安姐?我明明是个偷钱的小贼啊。”
林安眼底蒙上了一层雾气,却倔强不让泪水滑落,唯有肩膀轻轻颤抖起来。
“够了!”叶饮辰喝道。
林安摇了摇头,凄然一笑:“叶饮辰,你说的不错,我果然太过轻信,又被人骗了。”
“在我这栽跟头,并不冤枉。”音儿将手负在身后,轻巧地踱了几步,优哉游哉,“你看沁远峰那个老头子,还吹牛说什么江湖四大使毒高手,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不过爱使阴招罢了,在我四重境界面前,不过蝼蚁。
哈,直到被我打死,他都没来得及出手,只会东逃西窜。”
“四重,你竟然练到了四重……”林安震惊。
对于这个话题,音儿似乎更是津津乐道:“安姐还记得吧,那晚符荣对冷元策说过,三重天影念自幼儿时练起最佳,我便是如此。
十五岁时我已练完三重,我以为第四重一定很难,毕竟历代门主再无人练成过。可三年后我便发现,第四重并非想象中那般高不可攀。
——之所以再也无人能练成,是因为这一重,只有至阴至纯的女子之躯才能修炼。
而自竺洛影祖师之后,历代门主都是男人。”
林安睁大着双眼,她想起了盒底的那行小字——“进阶四重须顺应天缘,切勿强求。”原来,竟是如此。
音儿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嫣然轻笑:“原本一句话就能说清的事,她偏不说,让一代又一代门主呕心沥血,皆无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