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谦若坐在沈玉天右侧的次席,对小二和善笑道:“辛苦两位跑这么远。”
“不辛苦,不辛苦!”小二憨笑道,“原还担心这地方难找,没想到林子里一路都有砍倒的树指明方向,想来一定是庄主的巧思吧。”
小二说着,讨好地看向主座上冷若冰霜的沈玉天。
祝子彦挠了挠头,犹豫一番,终是没说什么。
荀谦若又掏出一个钱袋递给小二,道:“这两日都要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晚饭我们准时再来!”小二接过钱袋,很有眼力见地一溜烟跑了。
林安环顾一圈,这一桌整十人,只有沈玉天左手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是她尚未见过的。
林安不由生出几分好奇,小声对叶饮辰道:“你猜那人是沈玉天带来的吗?总觉得不太像他的风格……”
叶饮辰也凑到林安耳边:“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早上来了一个叫柴玉虎的人么?”
“对哦。”林安想了起来,“那人怎么没来吃饭?”
“这个女人,就是柴玉虎了。”
“呃……”林安愕然,再次看向沈玉天旁边的女子。
此女身穿一身檀色绸衫,外罩一层海棠红纱衣,不似寻常江湖人的装扮,只从双手虎口的厚茧,才能看出久经历练的痕迹。
她约莫三十岁上下,薄粉敷面,芳菲妩媚,又不失大气自如,举手投足间流露着成熟女子才有的风流韵致,时不时媚眼如丝地挑沈玉天一眼。
她眉眼艳丽得近乎张扬,与沈玉天的冷肃格格不入,笑意却始终挂在唇角,看不出半分拘谨。
周身的丰盈媚态,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她与“柴玉虎”这样一个粗砺的名字联系起来。
林安正出神,便见柴玉虎素手一转,为身边的沈玉天斟满酒,又端起自己的酒杯,娇笑道:“尚未谢过沈庄主收留,小女子先敬一杯。”
言罢,便仰头一饮而尽。
沈玉天眼皮未抬,举杯饮尽,依旧冷若冰霜,不发一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昨夜的醉鬼施元赫正坐在柴玉虎另一边,此时接过酒壶,讨好笑道:“沈兄向来惜字如金,姑娘又何必自讨没趣,还是施某陪姑娘饮吧。”
林安默默夹着菜,却见施元赫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柴玉虎,顿时心生恶寒,正想提出让他换个座位,便见柴玉虎一拍桌子,横眉道:“老娘只与英俊郎君饮酒,你算哪颗葱?”
林安手一抖,险些没忍住笑,筷里的菜掉在桌上。
这个柴玉虎,对沈玉天自称“小女子”,到施元赫这就成了“老娘”,真真是个妙人。
叶饮辰更是已经“呵呵”笑出了声。
施元赫的殷勤碰了一鼻子灰,还当着一大桌不相熟的人,饶是再厚颜无耻,此刻也有些挂不住,站起身恶狠狠道:“你个半老徐娘,真是不识抬举!”
谁知柴玉虎起身比施元赫还要猛,随即更是一脚踢翻他身后的板凳,叱道:“敢跟老娘叫嚣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你也想试试?”
施元赫受此言语羞辱,脸色青白交错,眸中露出凶光,拳头也渐渐攥起。
空气中顷刻间弥漫着火药味。
荀谦若便在此时道:“施兄,柴姑娘,今日大家有缘聚在此处,都是为了见证沈庄主捉鬼的大计,还请各退一步,莫让庄主为难。”
“我不为难。”沈玉天自斟自饮一杯,淡淡道。
御水天居的谢阳却忽然跳了起来,一惊一乍道:“柴姑娘……姓柴的女子,外表妩媚,又如此彪悍,难道说……你就是玉虎镖局创始人的大千金,现任总镖头——柴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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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柴玉虎只轻哼一声, 算是默认。
谢阳连忙重新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册和一支笔,舔了舔笔尖, 奋笔疾书起来。
他旁边的祝子彦好奇探头看去, 跟着念道:“六月十四, 三品城外三一庄,独行高手施元赫示好玉虎镖局柴玉虎,惨遭失败,原因疑是柴玉虎属意庄主沈玉天……”
祝子彦字正腔圆地念着,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声音渐弱。
一直沉默的苏锦阳此时好笑道:“谢兄弟,你写这些做什么?”
谢阳头也没抬:“我们御水天居派我来此,就是为了全程关注沈庄主挑战拘魂帮的后续进展,事无巨细都要记下来, 每日飞鸽回报, 以免错过热点。”
林安这才明白, 原来谢阳是御水天居的“特派记者”。
苏锦阳又道:“可你写的这些,都与拘魂帮无关啊。”
谢阳道:“众位在江湖上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当然都要记下来了,这可是额外收获啊!”
在座之人, 不论是不是“人物”, 听着这话都或多或少感到几分舒坦。
林安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苏锦阳这几句话让她猛然想起,昨日在醉易阁,斜对面雅间中, 那道让自己觉得似曾相识的清亮嗓音,原来,就是苏锦阳。
如此说来, 他们夫妻二人当时也在醉易阁——难道,又是巧合吗?
荀谦若的说和,与谢阳无意识的吹捧,让场间气氛缓和了不少。
施元赫哼了一声,另搬来把凳子,却是与柴玉虎隔开了些。
柴玉虎也重新坐下,若无其事地继续为沈玉天斟酒,笑眼中的秋波再次让人惊叹她变脸之快。
谢阳终于停了笔,却没有收起小册,转头看向柴玉虎,一脸认真地采访道:“玉虎镖局可是一等一的大镖局,生意兴隆事务繁杂,怎么柴总镖头竟还抽时间来这种地方?”
柴玉虎漫不经心道:“我柴玉虎半生走镖,什么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鬼。”
她顿了顿,“呵呵”娇笑两声,杏眸抛向沈玉天,“更何况,捉鬼之人还是江湖第一美男子……我又怎能错过呢?你瞧,我这不是来对了么,对着这样一张脸,多看一眼也不亏啊。”
她说着,伸出削葱般修长的手指,向沈玉天棱角分明的下颌挑去。
沈玉天身形一动,迅疾起身,以鬼魅般的身法闪过这一指,径直闪到门外去了。
冷厉的背影消失在廊下,似乎没有再回来的意思。
“噗,真不禁逗。”柴玉虎笑意未减,丝毫不见尴尬,转向谢阳道,“谢小哥,江湖八卦十大秘闻中的第九条,我知道答案了。”
谢阳睁大眼:“第九条……沈公子有多少个女人?”
“一个也没有。”柴玉虎道,“因为他不喜欢女人。”
谢阳已经蓄势待发准备记录的手,失望地放了下来。
柴玉虎不做理会,沉吟着扫视一周,目光在叶饮辰身上停了下来:“咦,这位小哥也很英俊,叫什么名字啊?”
林安口中的汤“噗”地一口喷了出来。
叶饮辰瞅了林安一眼,面不改色道:“我有主了。”
林安还在被呛得连连咳嗽,更要命的是,萧沐晖和苏锦阳二人的视线,已齐齐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讶异。
林安正要匆忙解释,叶饮辰已微微倾身,凑近耳畔低声道:“咳,帮忙解个围都不行么?”
林安一噎,缓了两口气,迅速转移话题道:“说起拘魂帮,他们已经杀了四个人了。”
打岔之生硬,令在场众人也不由暗暗称奇。
荀谦若顺水推舟道:“林姑娘说得不错,咱们既然都是为了拘魂帮聚在这里,不如便将此事理一理,说不定还能发现一些线索。”
林安忙接话道:“我听说,第一个死者名叫严九昭,人称‘扶远君子’,然而他死前两个月,却有传言说他偷盗武学。”
谢阳补充道:“严九昭只能算是二流高手,在我们御水天居的榜单中,也就只因为那桩偷盗传言而上过一次新近轶事榜,可见并不是什么大人物。
他靠一手刀法傍身,倒是经常做一些助人为乐之事,才有了‘扶远君子’的名头。不过,若那刀法真是偷盗而来,就真是伪君子了。”
林安微微蹙眉,神色多了几分认真:“即使武功是偷学的,他做过的好事总是真的。”
谢阳一怔,偷盗武学在江湖中向来令人不齿,只是林安所言,他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反驳。
原本始终将视线黏在沈玉天身上的柴玉虎,在他离开后倒也听得津津有味,此时问道:“他那刀法叫什么名字?真是偷来的么?”
谢阳摇了摇头:“从未听说他的刀法有什么名号。他独来独往,无门无派,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何处学来的刀法,所以很多人都信了偷学的传言。”
柴玉虎又道:“他未曾解释吗?难道他也承认了?”
“他当然说自己没有偷,可他的解释是……”谢阳苦笑摇头,仿佛将要说一件荒唐可笑之事,顿了顿才道,“他说,刀法是他捡来的。”
席间顿时响起阵阵笑声,施元赫道:“这是骗傻子呢?也不编个像样的。”
谢阳叹道:“根本没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可他极力坚持,结果没过多久,就被拘魂帮‘行刑’了……”
祝子彦却忽然道:“我相信严九昭!因为拘魂帮所谓的惩罚都是幌子,我大师兄就没有罪!”
荀谦若向众人解释:“这位祝兄弟,是岁流剑阁弟子,也是第四名死者司徒舜扬的师弟。”
“司徒舜扬……”谢阳喃喃念了一声,情报正是他的专长,此时他又不假思索道,“江湖传言,司徒舜扬出身钱庄世家,抛弃了家道中落的未婚妻,逼得姑娘凄惨自尽。我想,这就是他的罪名吧。”
林安心中一凛,没想到司徒舜扬也做过此等亏心事,昨日祝子彦还口口声声说他是个正人君子,难道只是袒护?
坐在谢阳旁边的祝子彦“嚯”地一下站起身来,甚至带翻了谢阳的酒杯。
谢阳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去收桌上的纸笔,祝子彦却一把将他揪起,激愤道:“我师兄根本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谢阳心疼地护着溅上了酒水的书册,也不甘示弱:“退婚之事有凭有据,绝非空口胡言,你还能管住悠悠众口?”
“根本不是那回事!我师兄不是因为……事、事情……”祝子彦愈加恼怒,却一时说不清楚,急得抓耳挠腮,眼看着又要动手。
另一旁的萧沐晖此时站起身来,伸手将祝子彦拦住,沉声道:“动手只会显得理亏,若另有隐情,不妨说出来吧。”
祝子彦仍因方才的义愤而面色涨红,沉默良久,他终于一咬牙,手上揪着谢阳衣领的力道更紧了几分,狠狠道:“我可以说,但你不许记!”
谢阳吐舌头:“略略略,你管天管地,还管得了我的笔?”
萧沐晖拍了拍祝子彦肩膀,再次劝道:“事关你师兄的身后名。”
祝子彦瞬间委顿下来,跌坐回凳子上,半晌才道:“师兄的确曾与富贾人家结过亲,后来也的确退了婚,可决不是因为别人家道中落的缘故!
这……那个……那个姑娘有了相好,还、还有了孩子……结果,那相好嫌弃她家中衰败,自己跑了!”
苏锦阳吸了口气:“所以,那位姑娘才羞愤自尽?”
“是啊!”祝子彦重重砸了一拳,“我师兄明知其间曲折,却为了保全故人家中颜面,将此事瞒住,任由风言风语说他嫌贫爱富,只在偶尔苦闷时对我一人讲过。
唉,倘若不是师兄出了事,我也会守口如瓶的。”
场间静了片刻,原本还打算继续奚落祝子彦的谢阳,也沉默了。
祝子彦的模样实在不似作伪,也许司徒舜扬这条罪名真的并不成立。
林安愈发狐疑起来——如果拘魂帮真是因所谓“惩恶”而杀人,怎会连事实真假都不调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