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的话令谢阳喜出望外,四人就此辞别瘸腿老人,前往御水天居。
直到日落西山,几人才知,谢阳所说的“并不太远”,其实是他的心理距离。
“再往北一百多里就到了。”谢阳低头小声支吾,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三人一齐看他一眼,还是决定先在眼下这座小城落脚,休整一夜,明日再赶路。
谢阳松了口气,在三人哀怨的眼神中,鞍前马后地完成了找客栈、拴马喂马、送宵夜等一系列工作,补全了这座小城并不完善的服务业。
夜色渐浓,叶饮辰倚在窗边,仰头喟道:“人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似乎有些道理。”
月华洒在他的侧颜,衬得眉目更添几分清朗。他的话音落下,身后却并无回应,回头一望,只见林安正坐在桌旁,好似神游。
他目光微动,又道:“不来赏月么?”
林安摇了摇头:“我觉得,整个事件似乎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你还在想今日在严九昭那里发生的事?”
“是啊。”林安一手托腮,双眉微蹙,“被刮过一层的墙面,无字的牌位,埋起来的刀谱,再加上我们先前发现的那封绝笔信,还有柴玉虎的奇怪举动……
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切都有什么联系,其中又与拘魂帮有何相干。”
叶饮辰摊了摊手:“至少有一点可以推断,严九昭大概真没偷刀法。毕竟那刀法与他同名,总不会是他偷盗刀谱之后,还改掉自己的名字,特意告诉失主‘是我偷了你的刀谱,快来抓我’吧?”
林安忍不住被逗笑,道:“这也是我想去御水天居的一个原因——如果严九昭是无辜的,那么是从何处传出了他偷盗刀法的传言?
御水天居的信息都是自江湖上收集而来,也许能帮我们查到传言的源头。而这个源头,很可能就是找到拘魂帮的重要线索。”
叶饮辰神色一动,思忖道:“你是说,严九昭的传言乃拘魂帮所为?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杀害严九昭,为了掩盖这个不可告人的真实原因,才决定装神弄鬼,伪装出‘罚罪’的假象。
可严九昭的确是个正人君子,竟然找不出任何污点,所以他们制造出那样的谣言,伪造了一个‘罪名’?”
“没错。倘若真如我们猜测这般,那么这个‘不可告人的真实原因’,或许同样也和盛薛亦、逢漆、施元赫这其他几个死者有关。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一定有一根线,能将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串在一起。而这根线,便是拘魂帮的秘密。”
叶饮辰见林安说话时眸中光采熠熠,神情专注,不由得也扬起嘴角,道:“还说不往麻烦里凑,我看越是麻烦,你倒越兴奋了。”
林安振振有词:“比起苏姑娘那样直接混入拘魂帮,我已经很稳重了。”
“那二人的确离谱。”叶饮辰笑道,“萧砚生的两个儿子,实在都不像他,大概是祖上庇佑了。”
林安知道,叶饮辰如此评价,已经算是对萧家下一代极高的认可了,便也不接这茬。
转眼却瞅见叶饮辰环着双臂,在客房中四下打量起来,不由纳闷道:“你在看什么呢?”
叶饮辰沉吟道:“我在看,这间屋子没有小榻,我该睡哪儿呢?”
林安睁大了眼:“当然是回你自己的房间睡啊。”
“可是之前三晚,我都是睡在你房里的。”
“那是因为在三一庄,有色鬼,又怕拘魂鬼夜里袭击,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叶饮辰幽怨道:“那你是要将我用过就扔?”
“你都在乱用什么词啊?”林安气结,推着叶饮辰往门口走,“快回去睡!”
“你当真不怕?“叶饮辰脚下磨蹭着,刻意压低嗓音,“想想看,紫衣人的鬼头面具下,会是怎样一张脸?受害者蒙着的黑布下,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快走吧你!”林安将叶饮辰推出屋外,狠狠插上房门,咬牙切齿。
这个家伙,竟然利用人心对未知的恐惧,在这寂静深夜挑动她的神经……曾经读过的鬼故事,看过的灵异电影,在这个时候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储备。
林安爬上床,躺下歇息,还是无法控制脑海中天马行空的恐怖画面,在心里将叶饮辰骂了一百八十遍之后,不得已接受了一个事实——自己失眠了。
不知过了多久,十六的圆月渐渐隐入云层之后,本就沉寂的夜晚更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一丝睡意终于爬上林安的大脑。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依稀传来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声。
林安顿时一个激灵,又全然清醒过来,后背阵阵发凉,暗暗发誓如果是叶饮辰在装神弄鬼,他就死定了。
然而心念方起,耳边便骤然响起“嘭”地一声巨响,好似整扇屋门被生生破开。
——有人夜袭!
林安难以置信地做出了这个判断,可随之而来的急促脚步声,沉重而凌乱,毫不留情地宣告,来人不止一个。
她来不及进一步思考,身体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猛地向床里翻滚两圈——谢天谢地,这间客房虽然没有榻,床却足够宽大。就这本能的一滚,林安躲过了第一道致命攻击,寒光几乎擦着耳畔而过。
而就在这一滚的间隙,林安才看到,自己这小小房间中,已经站满了五六个黑衣人。其中三个已经又各自举起刀剑,直直向她劈砍而来。
林安惊叫一声,举起枕头死死挡在身前——这是手边唯一能够拿起的东西,她又已滚到床的最里面,退无可退。此刻,枕头几乎成了她和死亡之间唯一的屏障。
这些黑衣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刺杀自己?隔壁其他几人是否也遭遇了攻击?林安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些问题,命运仿佛已逼至眼前。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身前传来一声闷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落在自己身上。林安下意识抬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抹白色身影。
——叶饮辰。
从睡眠中匆忙赶来的他,只穿着单薄的白色中衣,在夜色与烛光交织下显得愈加冷冽。
此刻,他右手硬生生攥住指向林安的一柄剑尖,鲜血从他掌中汩汩流下。
床边另有两人横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发出“砰”的声响,显然是刚刚被他双腿踢翻。
“叶饮辰!”鲜血刺痛了林安的眼,她大叫一声,慌忙想要上前拉他,却听他厉喝一声“不要动”。
那声音像一把钉子,狠狠钉在她脚下,让她僵在了原地。
叶饮辰手中死死攥着剑尖,再次飞起一脚,将持剑之人踢倒在地。然而先前两人已经挣扎着爬起,与其他几人一同向叶饮辰攻来。
叶饮辰以一敌数,若再赤手空拳自然不是办法,他足下一点,踢起方才抓过的剑,以左肩横受一刀的代价,将剑握在了手中。
床前开始血花四溅。
剑锋翻转间,冰冷的剑光与炽烈的血色交织,化作一场猩红的杀戮,倒映在叶饮辰冷厉的眼眸中,好似雪中红梅,艳烈而惊心。
战斗让他的右手持续发力,鲜血很快将剑柄染红,而他左肩也不断渗出殷红,在白色中衣上格外刺眼,看得林安心胆欲裂。
床前不过方寸之地,逼仄狭小,让他没有腾挪闪避的余地。而他就这样一步不动地守护着身后这一方床帐,让汹涌而来的杀意,变成了地上一具又一具沉默的尸体。
从林安睁眼看见叶饮辰,到荀谦若和谢阳赶来,不过短短片刻。
荀谦若一眼见到房中一片狼藉,连忙加入战团,接过了剩下两个黑衣人的攻势,与叶饮辰合力,以更快的速度解决了敌人。
叶饮辰终于向后一软,跌坐在床上。
林安爬扑上前,将他扶住,急声问道:“叶饮辰,你怎么样!”
“没、没事。”叶饮辰喘着粗气,将剑随手丢在一旁,手腕一抖,竟又甩出一串血花。
“好多血……”林安眼眶骤然酸涩,“荀先生,求你快看看他的伤!”
“真的没事。”叶饮辰轻笑一声,左手扯下一片衣襟,另一端咬在唇齿间,手与口配合默契,已经迅速将右手包扎起来。
他的动作冷硬而利落,林安的手悬在半空,竟不知如何插手帮忙。
荀谦若动作也不慢,顺脚踢开几具尸体,走到床边,按住叶饮辰的左肩,迅速用布条包扎,一面沉声道:“眼下只能先止血,这座小城恐怕没什么好药材,而且此地也未必安全。依我看,不如连夜赶往御水天居。”
谢阳早已被今夜的变故和这满室尸体惊得魂飞魄散,此时才呆滞道:“我、我去找马车……”
夜风猎猎,荀谦若与谢阳坐在车外驾马。鞭声一响,车轮碾过街巷,带着一室腥气与未散的惊悸远去。
车厢内,叶饮辰斜倚在壁上,白色中衣外披上了他平日常穿的深色长袍,却仍遮掩不去浑身上下沾染的血迹。
林安紧张地坐在他身边,泛红的双眼一瞬不眨,脸上犹有泪痕。
“干嘛这么看着我?”叶饮辰挑眉问道。
“你的伤……”
“是不是这样浑身浴血的模样,更加显得我英明神武,有如战神降临,让你移不开眼?”
林安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还是该气,只伸手抹了把眼睛,轻叱道:“都流了这么多血,还有精神开玩笑?”
叶饮辰唇角上扬,侧脸还沾着杀敌时溅出的几抹血痕,重重喘息几声,才道:“因为就是很想笑啊。”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林安抓狂。
“你为我掉眼泪,我很开心。”叶饮辰声音变轻,听起来有一丝沙哑,不复方才强撑出的飞扬神采。
林安鼻尖猛地一酸,逞强道:“我最讨厌自己哭了,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
“差点忘了……”叶饮辰念叨一句,伸出左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递给林安,声音带了倦意,“喂我吃一颗。”
“这是什么?”
“你也吃过的,忘了?”
林安眼睛一亮:“疗伤圣药?”
她想起自己为陌以新挡箭那次,叶饮辰便给自己吃了这种药。
那时的自己一心躲避针线楼,却不知道,身边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竟然就是针线楼的主人。
而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神秘莫测的不速之客,如今会这样奋不顾身,以血肉之躯挡在她的面前?
过往的回忆与眼前的赤诚,在林安心头交织成一片震颤。她从药瓶中小心倒出一颗药丸,轻轻送到叶饮辰唇边。
叶饮辰张口接过药丸,她指尖的温凉近在毫厘,他几乎要用唇覆上去,却莫名有了一瞬的迟疑。
机会稍纵即逝,唇齿间只余药丸的苦涩,叶饮辰心中泛着荒唐的悸动,懊恼自己不合时宜的循规蹈矩。
他轻咳一声,掩去心底那点只有自己知晓的尴尬,道:“好了,这下死不了了。”
他顿了顿,盯着林安,眼神忽然深了几分,缓缓开口:“倘若他们再多几人,将我打死了,你会想要……为我报仇么?”
“呸呸呸,乌鸦嘴!”林安连呸三声,怒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我想知道。”
“当然会!”
两人的神情都很认真,这一刻四目相对,竟忽然安静下来。
叶饮辰缓缓直起身子,与林安的脸庞更近了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直是想做些什么,只下意识地抬起手,后背却冷不防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他猛地一颤,不禁“嘶”了一声,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怎么了?”林安忙问。
“呃,后背好像还有伤。”
叶饮辰刚刚抬起的手又撑回来,喘息声里带着压抑。他猛吸一口气,扯开披在身上的外袍,撕下一大片递给林安,背对向她:“帮我随便包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