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很可怕吧?”叶饮辰问,他的语气随意,仿佛在说旁人的事,唯有手指在膝上轻轻蜷起。
林安摇了摇头:“我说过,无论你经历过什么,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怕你的。”
“还好你也记得。”叶饮辰又笑了。
林安拿纱布沾湿药酒,继续为他清理肩上的刀伤,她的手很稳,声音也很平静:“都说年轻的夜君杀伐果断,短短几年便以雷霆手段震慑住夜国朝堂,原来在这背后,便是这样的一身伤痕。”
她专注看着他骇人的伤口,目光坦然,却带着一丝近乎赞叹的光芒,“你真的,很了不起。”
叶饮辰若无其事的惯常笑容,倏然凝固在脸上。
他以为林安也许会惊骇,会同情,或者——在最美好的想象中,会替他心疼。他想,若这一身狰狞,能博取她一瞬心软,一点怜悯,也算不枉。
可他却从没想过,她会用这样欣赏甚至是钦佩的言语,将他这满身丑陋伤疤,当成耀眼的勋章。
他的笑意再也维持不住,只剩下沉默的怔忡,与焕然一新的震动。
“可是,不论受过多少伤,也不能假装不怕疼啊。”林安又道。
叶饮辰愣愣地,仿佛配合一般,“嘶”地喊了声“疼”。
林安嗤笑一声:“现在喊疼也晚了,莫姑娘被你请走,只能是我这个外行来收拾了。”
叶饮辰又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今日的伤,与从前那些都不相同。”
林安动作一顿,点了下头:“今日这几道伤,是我欠你的。”
叶饮辰想了想,道:“后背那一刀倒是没错,其他的就算了。”
“这又为何?”
“谁叫你不肯让我留在你房里过夜。”叶饮辰说得理直气壮,“若不是要从隔壁赶去找你,我也不会将后背暴露给敌人。”
林安忍不住剜他一眼:“还没跟你算账,偏在睡前吓我一通,害得我一夜没合眼。”
话到末了,又忽然想起夜里第一击的惊险,任命般地叹了口气:“算了,也多亏我没合眼,才能滚过第一道攻击,否则也没命被你救了。”
叶饮辰眼眸一亮,得意笑道:“原来我救了你两次。”
“转过身去。”林安已经又将他肩上的伤包好,准备换下一处。
叶饮辰配合地换了个姿势,道:“你可知我拿起剑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什么?”林安手上不停。她自然记得叶饮辰从地上挑起剑来的情景,就为了拿这把剑,肩头才硬生生挨了一刀。
“我在想,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我就在骗你,没想到骗着骗着,倒要把自己赔进去了。”叶饮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
林安一怔,沉默良久。
寂静的房中,她忽然开口:“待你的伤养好,便回夜国吧,好好做你的一国之君。”
叶饮辰面色微顿,反问:“那你呢?”
“我……”林安低喃一声,却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
叶饮辰眸光更深,盯住了她的眼睛:“上次你说,待此事了结,去走一遭也无妨。”
林安垂眸:“你如今受伤,需要回去静养。”
叶饮辰却并未放过她的回避,目光灼灼,缓缓开口:“是因为我今夜舍命护你,让你发觉我对你……或许过于认真了?你怕我再这样下去,会越陷越深,当真将自己赔进去?”
“你——”林安猛地抬眸,眼中闪过惊异。
叶饮辰轻笑一声:“我是成年人,我会如何,不劳你费心。”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还是说,你其实更怕,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变心……爱上我?”
林安手一抖,不禁吼道:“你、你厚颜无耻,我才不会爱上你!”
“哈哈哈……”叶饮辰仰头大笑几声,方才那一瞬间的微妙,似乎便在这笑声中消弭于无形。
林安实在不知该如何接话,若再赶他走,反倒成了自己心虚有鬼一般,左右气不过,只得抬手拍他一巴掌:“别笑了!当心伤口又要裂开!”
叶饮辰这才收声,敛去眼底那一抹暗色,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漫不经心:“裂开怕什么,你再包上就是了。”
林安无奈摇了摇头,索性不再理他。
待后背的伤处理完,她才擦了擦汗,长舒口气道:“感觉好些了么?别处可还有伤?”
叶饮辰已经转过身来,随手披上谢阳派童子送来的干净中衣,想了想道:“腿上可能还有一些小伤,我自己处理就行了。”
林安一愣,本想说自己一并弄好便是,却忽然醒悟,这得要他褪下裤子,连忙住了口。
叶饮辰只笑了笑,自然道:“你一夜未合眼,天都快亮了,快去休息吧。”
林安点头,将瓶瓶罐罐收拾整齐,又将水壶水杯摆到床边,叮嘱道:“你那疗伤圣药记得再吃一颗,如果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叫人,我就在隔壁。”
“放心吧。”叶饮辰语气轻松。
一夜的惊吓、颠簸与担心之后,林安此时才稍稍缓了口气,转身离去,身后却又响起一声:“等等。”
“怎么了?”林安回头。
叶饮辰撑起身子,神情有些严肃:“夜里这场袭击,主要目标是你,虽然我们还不知道其中缘由,但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可以独自离开这里。”
“我明白。”林安应了一声。
这一觉,林安并没睡很久,许是心中有所记挂,醒来时还在上午,窗外的阳光刚刚映入屋内。
她揉了揉眼睛,准备再去叶饮辰那里看看,房门却在此时被敲响。
林安顺手开门,是荀谦若。
“林姑娘,打扰了。”荀谦若总是这样客客气气,“叶兄可好些了?”
“他应该还在休息。”林安顿了顿,向荀谦若深深一揖,诚恳而郑重,“昨夜多亏荀先生出手相助,否则我和他只怕都要命丧当场,多谢了。”
荀谦若侧身避开这一揖,抱拳道:“林姑娘言重了。荀某来找林姑娘,也是想谈谈最近这一连串事件。”
林安忙问:“荀先生有何见解?”
“荀某反复思量,姑娘既然在江湖中没有仇家,那么昨夜之事只能是与拘魂帮有关,而姑娘之所以成为我们四人中的首要目标,也许是你掌握了我们都没有的线索,甚至是,连你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重要细节。”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林安喃喃道,“那拘魂帮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那日,你,我,叶兄,还有萧兄夫妇,一同发现了严九昭的清白书,那时林姑娘曾说,此事最好只有我们五人知晓,回去后不要提起。
荀某猜想,那时姑娘便开始怀疑,三一庄内有拘魂帮的眼线。”
林安点了点头,道:“荀先生的意思是,我掌握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线索’,这一点也是那个眼线通知拘魂帮的。”
“很有这种可能,所以我想请林姑娘好好想一想,在三一庄那几日,都见过什么,听过什么,也许其中,就藏着真正的关窍。”
“我知道了,我会仔细回忆。”林安深吸口气,点了点头。
“还有一个问题。”荀谦若又道,“昨日我们离开严九昭居所后,才临时决定前往御水天居。又是在傍晚日落时分,才临时决定在途径的小城落脚。
不管那些黑衣人是不是来自拘魂帮,他们究竟是如何知晓我们行踪的?”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从昨夜到现在,她还未及如荀谦若这般静下心来思考,此时听他一说,直感到阵阵寒意。
荀谦若在反追踪这方面很有经验,昨日自己一行四人赶了上百里路,若是有人一路跟踪,荀谦若不可能毫无觉察,那么最大的可能性,似乎就指向了最可怕的一个——有内鬼。
可是,一共只有四人,再排除自己与叶饮辰,就只能是……
荀谦若见林安神色变幻,知她想到了许多,便缓声一笑,道:“其实,昨日的确有一人,一直跟着我们。”
“谁?”
“柴玉虎。”
“什么?难道那些人是她……”
荀谦若即刻摆了摆手,道:“其实,昨夜还要多谢柴总镖头。荀某自认武功不差,却有一个极大的弱点——一旦熟睡,便极难惊醒,所幸知道的人并不多。
昨夜黑衣人发动第一击时,若非有人暗中使镖替我挡开一下,我已在梦中化作鬼魂了。
惊醒后,我看到了藏在门后一闪而过的身形,正是柴玉虎。她只出了那一招,见我醒来便即离去了。我忙着解决房中的黑衣人,便没顾上拦她。”
林安没想到还有如此经过,大为意外,良久才道:“如此说来,她与那些黑衣人并非同伙,她一路跟随,恐怕还是为了那本刀谱。也许她想趁夜从你这里偷走刀谱,却意外遇见这场夜袭,顺手救了你一招。”
荀谦若点了点头。
林安若有所思,唯一一个跟踪的人是柴玉虎,这样一来问题便又回到了……
她想说出“内鬼”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眼前的荀谦若,是归去堂的重要人物,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手持“归心令”的缘故,他对自己格外信任,连不为人知的弱点也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自己又怎能轻易怀疑他?
而谢阳,虽然仅仅相识数日,林安却觉得这个年轻人心思简单纯粹,一心扑在御水天居的新闻事业上,单纯得甚至有些迂腐。
而且,叶饮辰受伤后,他也一直忙前忙后地张罗安排,的确是真心对待朋友的样子。
这样两个人,她不愿去怀疑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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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荀谦若看出了林安的为难, 平和道:“荀某与林姑娘说这些,并不想引发猜疑,只是想再叮嘱一句, 林姑娘一定要多加小心。”
“多谢荀先生。”林安诚恳道。
荀谦若叹了口气:“最近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祝子彦的失踪, 施元赫的死,拘魂帮的眼线,涌现杀机的黑衣人,还有柴总镖头对那本刀谱的执着……虽然她看起来并无恶意,却还是让人疑惑不解。”
林安想了想,道:“关于柴总镖头……既然她一直跟着我们,显然对刀谱并未死心,想要她再次现身,其实不难。”
荀谦若若有所思, 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林安又道:“对了, 谢阳呢?他不是一直想让我与他师姐聊聊, 怎么竟没来找我?”
荀谦若笑了笑,道:“他一早便去了御水天居的资料阁,说既然决心对拘魂帮调查到底,便应将所有相关信息重新查阅一遍。”
林安失笑, 这倒的确像是谢阳会做的事。
两人站在门口说了许久, 荀谦若适时道:“那么荀某先行告辞,不打扰林姑娘了。”
“荀先生——”林安唤了一声,“那个关于睡觉的弱点, 我会替先生保守秘密的。”
荀谦若会心一笑,抱拳离去。
林安将思绪稍微收拢,却并未回屋, 而是转身关上自己的房门,径直来到隔壁叶饮辰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