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身后之人仍然没有动,林安的双眼与那人面具后的双眼静静相对,目光中不带一丝迟疑。
对视良久,那人终于缓缓抬手,掀起面上狰狞的鬼面具,随手抛入一旁的水中,赫然露出面具下的真容——果然是莫舒念。
紫衣下的她多了两分肃杀之气,不若往日温雅, 神情却仍是淡淡的。
“看来我还是小看了林姑娘。”莫舒念开口道。
林安摇了摇头:“这不怪你, 种种机缘巧合之下, 我就知道了一些原本不可能知道的事。”
莫舒念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要明白,知道了这么多,就真的再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林安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刚才说了,我本就不想走。”
男子对莫舒念道:“师姐, 现在怎么办?我们还不能杀她。”
林安语气笃定:“带我去见你们的师父。谢阳说过, 你们师父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所以让莫姑娘暂管帮务。我想, 换心便是为了他吧。
你们看,我既能帮你们发展帮派出谋划策,又能帮你们师父寻找名医换心, 他老人家一定也会想见我的。”
莫舒念深深叹了口气,毫无感情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悲悯,沉声道:“带她去见师父。”
话音刚落,两人一左一右扣住林安肩膀,同时一跃而起。
林安身子被猛地带离地面,飞出地牢。她这才知道,原来莫舒念竟是会武功的。
大风扑面,湿意入骨。短短数息之间,林安已踏上久违的地面。她抬眼四顾,不由微讶。此处其实并非湖岸,而是在湖心深处,一座小岛边缘。
她和荀谦若曾到过湖边,可那次是在深夜,并未留意湖中居然还有这样一座湖心岛。
两人一路押着林安,踏过潮湿的石阶,穿行在林间小径。密林深处,一座三层六角古楼突兀矗立,在这被参天古木环绕的孤岛上,诡异如同幽影。
门口守着两个白衣小童,和御水天居里的童子都是同样打扮。莫舒念与面具男子将林安留在此处,两人便先进了门。
不多时,面具男独自走了回来,冷冷道:“进来吧。”
林安也不多话,跟着面具男走入楼阁。
两人穿过正厅,直直往深处走去。光线愈发晦暗,油灯摇曳,影影绰绰,仿佛连呼吸都被压得沉重。
林安感到心跳渐渐加快,手心也沁出细汗。
她很清楚,能想到将别人的心活活剖出来换给自己的人,一定不是善类。
而此刻,她正在一步步接近。
林安跟在面具男身后,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踏进未知的深渊。终于,在这一层的尽头,她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个模糊人影——
临窗一榻横陈,榻上一人侧卧,背对着林安的来向。花白的长发有些散乱,仅从后背便可看出老态龙钟。
榻前,莫舒念正恭谨跪伏,俯首如对神祇。
林安心里打定主意,一则尽力拖延时间,等祝子彦带来援手;二则连哄带骗,让对方暂时相信自己是心甘情愿留下,也好保住小命,留出一条后路。
于是林安先开了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在下林安,特来拜见帮主。”
榻上的老人撑起身子,缓缓转到正面,一双苍老而略带浑浊的眼睛向林安逼视而来,让她瞬间感到一种密不透风的压力。
老人只看了林安一眼,喉咙里发出两声沉闷的笑,喑哑道:“什么帮主?”
林安轻掐掌心,压下翻涌的情绪,朗声道:“御水天居的帮主,同时,也是拘魂帮的帮主。”
她顿了顿,低低一笑:“不对,应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拘魂帮,它不过是你用来转移视线的一个空壳子。”
老人并不恼火,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林安,唇角牵动,慢慢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是你说,在未来的某一天,江湖影响力榜的榜首,不再是江湖第一高手,也不是第一大帮的首领,而是御水天居的帮主?”
林安心头一凛,道:“是。”
老人又“呵呵”笑了两声,微微眯起眼,道:“我也想活着看到那一天。”
林安暗道一声果然,正要再开口试探,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一眼,心已冰凉直坠谷底。
两个紫衣鬼面人拎着浑身湿透,缩成一团的祝子彦,随手将他扔在地上,而后便退到一旁,恭敬而立。
祝子彦勉力撑起身子,神色痛苦,哑声对林安道:“我刚逃出去,他们就追来了……对不起,林姑娘,我让你失望了。”
林安心中一酸,安抚地向他摇了摇头。
她没想到自己的希冀这么快就落了空,如此一来,便只剩下第二条路。只是,要与对方虚与委蛇,句句真假参半,不知要花多少心力,更不知何时才是脱身之期了。
老人满意地“哈哈”大笑几声,转瞬又收住笑意,对两个紫衣人冷冷道:“不可穿鬼服出岛,以免被人瞧见拘魂鬼在此地出没,你们难道都忘了规矩?”
其中一个紫衣人低头闷声道:“事发突然,主人恕罪。”
老人不再理会,似已将他们当作空气,转而将浑浊却犀利的目光重新落在林安身上:“看来你的运气,终究还是差了一点,我们可以安心聊下去了。”
林安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微笑道:“乐意之至。”
老人也是一笑:“我很想听听,破绽在何处?”
林安轻轻吸了口气,缓缓道:“我从一开始就很奇怪,因为拘魂帮一直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它就像一阵风,人们都知道风的存在,却从来都抓不住风,只能通过被风吹起的落叶,来确认风的存在——
对于拘魂帮来说,那些死者就是证明它存在的落叶。可是那些落叶,每一片都截然不同,有的甚至毫无关联,让拘魂帮愈发显得捉摸不透。
直到我终于想到最后一个死者——施元赫。”
林安盯住榻上的老人,一字一顿道:“他是拘魂鬼,没错吧?”
老人缓缓抬手,指尖摩挲过自己花白的长眉,既未否认,也未点头。
林安接着道:“施元赫之死,有两个最大的疑点。其一,他身手不弱,怎会悄无声息被人制服?那夜,他不过是去隔壁院子倒酒,院中不乏高手,只要有半点打斗动静,便不可能无人察觉。
其二,失踪的明明是祝子彦,为何最终被行刑的却是施元赫?
这两点,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突然想起,施元赫死时,手中攥着一团深紫色的细布绳,那是拘魂鬼紫衣护腕的绑带。”
林安说着,看向还瘫在地上的祝子彦,道:“原本我以为,那是他在打斗中,从拘魂鬼身上扯下来的,可手腕的位置并不隐蔽,拘魂鬼怎会没有察觉?
后来,是祝兄弟提醒了我——在他手中的东西,为什么就不是他自己的呢?
这本该是最简单的思路,只因他是受害者,我们便怎么也没有想到。”
祝子彦一脸惊诧,失声道:“可他的确死了啊!”
“因为他被骗了。”林安淡淡道,“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误以为拘魂帮要杀的,是在十五当日刚刚失踪的你。
他借口倒酒,主动离开庭院,实则匆忙换上紫衣,上山与同伴会合。可他绝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同伴出其不意地击晕,更没想到,他自己才是当夜真正的目标。
行刑前,拘魂鬼剥去了他的紫衣,却没发现,他掌心还攥着一截因匆忙而没来及系好的腕带。”
林安顿了顿,继续道:“一旦想明白施元赫是主动离开庄子,第一个疑点便有了解释。
而祝兄弟,你可以说是拘魂帮抓过的人里最‘无辜’的一个,因为你不过是引诱施元赫上钩的幌子。他们抓你,只是为了让施元赫对杀你的假计划深信不疑,从而毫无防备地落入这个圈套。”
在三一庄时,施元赫对拘魂帮全无惧色,甚至口出狂言,说即使大家都被杀了,他也不会有事。如今想来,这当然是他身为拘魂鬼的自信了。
他谎称逢漆的好友混入三一庄,一心以为下一个目标是祝子彦,也许到死时,他还在做发财的美梦吧。
林安摇头叹息一声,道:“悟出施元赫的身份后,我却更加好奇,既然他本就是拘魂帮的成员,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被自己人除去?
我终于开始怀疑,也许拘魂帮还有着连自己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老人稍稍坐直身子,腾出双手,缓缓鼓起掌来,慈眉善目地笑道:“好啊,好啊,原来都是因为一截腕带。”
话音未落,他骤然变色,拾起盘在枕畔的长鞭,猛地抽向站在榻边的面具男子,阴沉道:“做事留下一点尾巴,便会后患无穷,学会了吗?”
“啪!”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脆响,男子瞬时跪倒在地,额头冷汗直冒,磕在地上不敢抬起。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敢发出一点惨叫,只颤声道:“徒儿知错,再也不敢了!”
林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浑身僵住——这个面具男在审问她时阴沉凶狠,与此时的老人比起来竟然还不及一成。
先前他对自己又是掌掴又是扼喉,此刻在老人面前竟像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幼犬,怎能不令人大跌眼镜?
老人放下鞭子,转向林安,眯起浑浊的眼,嘴角勾起和煦的弧度,笑容温和得近乎慈祥:“小姑娘,你继续讲,让我这些不成器的徒儿好好听听。”
林安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后背冒出冷汗。
一个人一直笑不可怕,一直凶也算正常,可是像这样在极凶戾与极和蔼之间无缝切换,就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了。
林安稳住心神,扬起一个还算轻松的笑容,看向伏跪在地的面具男,意味深长道:“其实我还要多谢这位少侠,都是他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他说,像我这样不会武功的人,在他手下根本活不过第二刀。我才突然想到,黑衣人夜袭那次,谢阳又怎会毫发无伤?”
林安当然不会因为方才那一鞭而同情面具男,她故意这样说,是想再次激怒老人,让老人对面具男更加恼火,继续鞭打。然后面具男愤而反抗,逃离此处,顺便带上自己……
可惜如此美好的幻想当然不会发生,面具男仍旧伏跪在地,额头紧贴湿冷的石砖,身躯瑟瑟发抖——显然,得知自己无意间一句话,竟成了引发怀疑的关键钥匙,已经让他惶恐到了骨子里。
老人却没有再动手,只是道:“你不也同样毫发无伤?”
林安摇了摇头:“叶饮辰向来浅眠,他第一时间发现有人夜袭,又是第一时间奔向隔壁找我,为此甚至后背中刀。即便如此,他还得在电光火石之间用手硬生生抓住剑尖,我才幸免于难。
而荀谦若是在柴玉虎的暗中相助下才免受一击,出手本就晚了几步,又是与黑衣人交手后才去救谢阳,谢阳却仍然平安无事。这不是很奇怪吗?”
祝子彦瞪大了眼,难以置信道:“你是说,谢兄弟……是内鬼?”
“是,也不是。”林安缓声道,“谢阳的确心思单纯,却敬业得近乎刻板。初见时他便说过,会将所有见闻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每日飞鸽回报御水天居。
所以,拘魂帮是如何知晓我们的一言一行,又是如何掌握我们的行踪方位,布置黑衣杀手,这一切也都有答案了。”
祝子彦喃喃道:“这么说,拘魂帮真的就是御水天居……”
林安点了点头:“我想,莫姑娘是出于对谢阳的保护,从未告诉他御水天居背地里的谋划。所以,谢阳就在自己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扮演了‘内鬼’的角色,从头到尾地‘出卖’了我们。”
自打被抓来后,有个问题林安一直想不通——那夜的黑衣人显然是要对自己直接下杀手,为何后来又是由拘魂鬼将自己活捉?而且在审问中,反复围绕关于盛薛亦与医术的话题。
此时林安方才恍悟,那日与谢阳谈及盛薛亦时,自己曾随口说过一句话——将人体切开的医术是真实存在的,也是可行的。
或许,就是这句话被谢阳无意中传到了莫舒念那里。
自己这种笃定的态度,让他们误以为自己了解医术,所以他们才改了主意,将自己抓来,细细审问,试图让自己和盛薛亦一样为他们所用。
林安尚在思索,便见老人再次举起长鞭。
她以为老人要对面具男补上方才没有动手的一鞭,却没想到,这一鞭竟是落向了从一开始便跪在地上的莫舒念。
莫舒念仍旧低着头,未发一声,只是缓缓抬手,按上肩头。深紫外袍下应声渗出一道血痕,可见这一鞭力道之狠。
“为何打她?”林安下意识冲口而出。
也许是因为与莫舒念有过交谈,对这个娴静文雅的女子抱有好感;也许是因为她在审问中从未对自己动手,还制止过面具男。林安全然不似方才对面具男那般幸灾乐祸,反倒升起一丝不忍。
老人竟又猛然抽下一鞭,低吼道:“回答她。”
莫舒念强自隐忍剧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低眉顺眼道:“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然徒儿为保谢阳一命,吩咐派出去的杀手莫要伤他,才暴露了最大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