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阳该死,你也该死!”老人声如霹雳,满是狠戾,手中长鞭再次高高扬起。
林安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声道:“不要再打了!反正我也不会离开这里,就算被我知道了又有何妨?”
老人收住这一鞭,撑着榻缓缓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得难看:“仅仅是被你知道而已?那一晚,我折损了整整十名亲卫!”
林安反驳道:“可这与莫姑娘无关,就算他们真杀了谢阳,还是会被叶饮辰和荀谦若联手干掉。”
“不一样的。”跪在地上的莫舒念忽然轻声道。
“有什么不一样?”林安反问。
老人因怒气攻心而气血翻涌,喘了几口粗气,才道:“你且说说,我们为何要杀施元赫?”
林安不假思索道:“施元赫是拘魂帮的成员,却反被自己人处心积虑地除掉。再联系他死前曾洋洋得意,夸口自己要发大财,不难猜出,他大概是发现了本不该他知道的帮派秘密,妄图借此勒索钱财。
于是我忽然想起,施元赫曾经说过一句很关键的话,却被我们所有人当做胡言乱语而忽略了。”
祝子彦茫然道:“是什么话?”
“他说自己之所以能发财,全仗着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施元赫的确见过莫姑娘,他来御水天居花钱买榜,被莫姑娘亲口回绝。
然而莫姑娘没有想到的是,施元赫好色成性,向来对美人身段过目不忘。在御水天居这短短一面,竟让他认出,莫姑娘竟是他曾经见过的拘魂鬼上级。
他以为自己抓住了把柄,以此敲诈钱财,可御水天居自然不会留下如此隐患,所以假意答允,先将他稳住,同时开始灭口的计划。”
林安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只是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真正让我笃定的,是帮主派来审问我的这两个人。”
老人还未开口,面具男已经慌忙抬头,惶然道:“师父,徒儿和莫师姐什么也没说啊!”
“不是因为你们说的话,而是因为你们的沉默。”林安道,“第一次审问时,我被蒙着眼,中途你有过几次良久的沉默。
原本我没有多想,直到今天看到你们两人,看到她凑在你耳边低语,我才恍然惊觉,如果这次我也被蒙着眼,那么她对你耳语的这些间隙,不正是先前那些莫名的沉默吗?
一个人从头到尾不肯让我听到她的声音,只有一个理由——我见过这个人,能辨认出她的声音,所以她不能暴露。”
林安在御水天居中有过交谈之人,除了谢阳,就只有一个莫舒念。再加上自己那日之所以出门进城,以致后来被掳,也是因为莫舒念的邀请。
所有这些线索串联起来,相互佐证,林安才终于确定,所谓拘魂帮,就是御水天居,或者说,它是御水天居为了掩盖自己的阴谋和杀人罪行,而在江湖上立出的靶子。
知道这个秘密的,当然只有莫舒念这种核心成员,能出现在这个岛上的人,也都是此类亲信。
而另一类则是像施元赫那样的边际成员,他们只知自己是加入了拘魂帮的拘魂鬼,拿好处办事,却不知御水天居在背后扮演的角色。
所以,像施元赫这般,自己意外发现帮派的秘密,还妄图要挟,自然不可能有好下场了。
想到此,林安忽然想通了老人为何会对莫舒念如此暴怒,喃喃道:“我明白了,那夜本可以派出施元赫那样的普通打手前来刺杀,可一旦要下令留谢阳活口,难免会让他们怀疑到拘魂帮与御水天居的关系。所以,莫姑娘只能动用真正的亲信来完成这次任务。”
老人提鞭指向莫舒念,因怒极而微颤的手指几乎抓不稳,满脸痛色:“那些亲卫和你们一样,都是被我自幼培育、精挑细选之人,他们本是我最坚固的后盾,结果呢?
只因你一点私心,一夜就给我折了近半!莫舒念啊莫舒念,我怎就看错了你,让你代掌了权!”
面具男跪爬上前,轻轻扯着老人的衣袍下摆,哀求道:“师父,求你饶了师姐,她只是……只是一时糊涂。我们一直在招收新人,只要多挑几个可靠的,总能弥补那夜损失,求师父息怒啊。”
“可靠?”老人啐了一口,“你说得轻巧,要观察多久,才能有从小养到大的可靠!等济冀堂那些孩童长成,又要再过多少年?”
林安身子一僵,这才惊觉,原来御水天居所谓的“行善好施”,竟是在网罗幼童,储备可用之材,再从中挑选一些容易洗脑的孩子重点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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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或许, 莫舒念和面具男,便是这样长大的。
他们从记事起,便被剥夺了自己的思想与人格, 所以, 即便早已长大成人, 他们对于老人的服从和畏惧,也都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莫舒念身上已有两道殷殷血痕,却仍然音色淡淡:“董师弟,是我做错事,不敢求师父饶恕。可是,我不后悔。”
原来这面具男,便是莫舒念提过的董飘念师弟……林安恍然,却更讶异于莫舒念所说的这句“不悔”。
老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苦口婆心道:“舒念, 在那么多孩子中, 你自小便是我最疼爱的一个, 可你却忘了我教给你的话——一个人,不能有弱点,一旦有了弱点,人就会开始犯错, 直到害死自己。
为了一个谢阳, 你自作主张,让我损兵折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要么杀了谢阳, 除去自己的弱点,你依然是我最看重的人,要么……”
“不要啊——”面具男竟顾不上对师父不敬的后果, 慌忙打断道,“师姐,快答应!师父真的会杀了你的!”
莫舒念仍低着头,素净的面孔看不出什么波澜。
良久的沉默后,她忽而抬眼看向林安,认真道:“那位叶少侠为了救你,与杀手血战重伤也一步不让。我想,即便那夜他真的死了,他也不会后悔的。
那么倘若反过来,你会愿意为他而死吗?”
林安一怔,眼看老人已极其不悦,在这种情势下,莫舒念竟还无视他的训话,反而向自己提出这种毫不相干的问题……
她一时不解,却还是毅然答道:“当然。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他舍身相救,我自然也愿以性命相报。”
莫舒念点了点头,唇边绽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轻声道:“真好,我多希望……谢阳也能这样说。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一个人,愿意为他而死。”
“师姐,你别傻了!”面具男声音凄切,带了哭腔。
“我知道你的选择了。”老人面色更是前所未有的阴沉,“那么,就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
他说罢,再度高举长鞭,竟是要将莫舒念活活鞭挞至死。
林安再也忍无可忍,伸手将他拦住,质问道:“你做这一切,究竟是在谋划什么?”
老人的视线斜晲向林安,浑浊的眼中寒光大射:“我暂时不打算杀你,却不代表你可以言行无忌。”
话音刚落,他手腕一抖,竟是将长鞭转向林安,猛然挥下。
林安猝不及防,下意识抱住双肩,却忽觉眼前一花——
一道深紫色的身影如鬼魅般迅疾掠过,将刚刚扬起长鞭的老人一脚踢飞,而后稳稳站在她的身前。
这一变故令所有人始料未及,因为出手之人,分明一身紫衣鬼面,俨然便是方才抓回祝子彦的两个拘魂鬼之一。
然而这还没完,另一名鬼面几乎同时腾身而起,直直飞向老人,袖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已经抵在老人咽喉。
空气骤凝,所有人再次震骇莫名——
这二人从一开始将祝子彦扔在地上后,便恭敬退到一旁,始终沉默肃立。此刻先后猝然出手,却是翻脸针对他们的主人,怎能不令人费解?
林安虽逃过一鞭,却顾不上欣喜,整个人沉浸在惊愕之中,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个将老人踢飞的拘魂鬼此时转过身来,面对着林安,抬手摘掉了脸上狰狞的鬼面。
熟悉的面容骤然映入眼帘,琥珀色的眼眸澄澈依旧。
“叶饮辰?”林安失声叫道。
叶饮辰却一言未发,目光沉沉将她锁住,下一瞬,径直伸臂一揽,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紧紧笼罩在怀中。
两人衣衫都已被雨水浸透过,湿冷的布料紧贴肌肤。她的发丝贴在脸颊,被他急切的动作牵拽过去,缠在他颈侧。湿意自发梢滑落,与他颈项的温度交织,模糊了冷与热的界限。
林安一时愣怔,喃喃道:“你、你怎么……怎么是你?”
她下意识侧眸,望向仍旧瘫在地上的祝子彦,只见他憨厚地挠了挠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林安又问。
叶饮辰这才将林安松开,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紫袍,勾起嘴角:“还记得苏锦阳给你的两身行头么?”
林安张大了嘴,这才想起,苏锦阳和萧沐晖临行前,将两身紫衣留给了自己。
此处光线晦暗,众人注意力又不在这两个“拘魂鬼”身上,自然都没有觉察那足以以假乱真的紫衣……
林安下意识转头,看向那名用匕首抵住老人的鬼面人。对方此时也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和善的笑脸——正是荀谦若。
荀谦若将老人从地上提起,按坐在榻上,自己也悠然倚坐,又晃了晃手中匕首,对还跪在地上的莫舒念和董飘念道:“你们两个最好不要动。”
叶饮辰则缓步转身,冷冷望着脸色铁青的老人,唇角微勾,笑意森然:“你的手下都很听话,出岛追击时的确没穿鬼服,这两身行头是我们自己的。”
祝子彦此时才从地上爬起来,解释道:“方才我从湖心一路游上岸,便有人远远追来,结果又在岸边遇上两个拘魂鬼。我心道前有堵截后有追兵,一定逃不了了,却没想到那两个‘拘魂鬼’竟出手帮我除掉了追兵。”
他说着,又挠了挠头,“林姑娘,我不是有意骗你,这都是叶大哥的主意……”
叶饮辰轻轻踢了祝子彦一脚,没好气道:“喂,刚救了你,你就来挑拨离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祝子彦大窘。
林安知道叶饮辰自然不是真的生气,又急忙追问:“可你们两个怎么会去岸边,还特意扮成拘魂鬼,总不是巧合吧?而且既然早就来了,怎么不早点站出来?”
叶饮辰笑了笑,眼神一瞬柔和,声音低缓:“这些事,我会找个时机再好好解释。眼下嘛……还有人没收拾干净。”
他话锋一转,冷意顿起,目光斜睨向榻上的老人,“对了……方才那老家伙动手之前,你问他什么来着?”
林安一怔,才道:“我问他,做这一切究竟是在谋划什么。”
叶饮辰看着老人,冷笑道:“现在可以说了么?”
林安轻轻吐出一口气,不由感慨万千。自己方才还是老人手中的阶下囚,转眼间形势竟彻底倒转,真是人生如戏,变幻莫测。
老人看了林安一眼,漠然阖上眼,哑声道:“你猜到那么多,却没猜到这一点吗?”
林安收拢心绪,缓缓开口:“我的确有所猜测,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老人没有接话,林安便接着道:“那夜突袭,人手明显集中于我,事后荀先生曾让我好好想想,自己都见过什么,听过什么,可我始终想不出头绪。
如今我才终于明白,并非我见过什么,听过什么,而是我自己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那日在三一庄,大家无意间聊起御水天居,我也随口发了一番议论——关于如何在不知不觉间操控舆论,如何利用话语权的可怕力量,如何将自身影响力层层推高,直至无人可制……
当时我不过是有感而发,却没想到这番闲谈,会给我招来那一夜的杀身之祸。”
这一切,正如莫舒念那日所言,她是第一个笃定御水天居价值的人。
荀谦若眸光一深,林安当日那番话显然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时很快回想起来,道:“林姑娘的意思是,那番关于御水天居大有前途的议论,竟然恰好说中了他真实的野心?”
“我想是的。”林安沉声道,“御水天居虽然在江湖上成名已久,江湖人却只当它是不入流的消遣。即便它的帮众越来越多,在江湖上的声浪也越来越高,其他帮派仍旧没有将它放在眼里。
所以,御水天居就这样不显山不露水地发展、布局,直到他能够像我所说的那样,利用长久建立起来的话语权,躲在背后呼风唤雨。
而我却不巧说破了这一点,告诉大家御水天居实则大有可为,不容小觑。说者本无心,听者却有意。这话落在他耳中,我自然成了不可容忍的心腹大患。”
荀谦若缓缓点了点头:“其实当时听你说完,我也心生疑虑,还想等回到归去堂后,便和廖堂主商议御水天居的隐患,今后好多加提防。”
林安只能苦笑,自己原本不过随口一说,可这些心思玲珑的聪明人,一个两个竟都当成了至关重要的玄机,真不知该说自己是太犀利,还是太迟钝……
老人一直闭着的双眼此时猛然睁开,寒光暴射,随即仰天大笑,笑声嘶哑而疯狂,久久不绝。
良久,他才收声,昂首厉声道:“江湖高手算得了什么,大帮大派又算得了什么?
殊不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再端正的君子也能毁于言论,再强大的武者也会败给悠悠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