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发丝间赫然露出半寸寒光——一枚钢针死死钉入头骨,显然还有更长的部分已深深没入脑中。
林安呼吸一窒,心底一片冰凉。
莫舒念的神色却依旧淡然,仿佛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一丝痛苦。
她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渐渐失去光彩,唇边却轻轻吐出几句呢喃,低不可闻:“我……我杀过人,我该死……不要……不要告诉谢阳……”
老人亲眼看着莫舒念闭上眼睛,竟又癫狂大笑起来。那笑声刺耳尖锐,回荡在楼阁之间,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沈玉天扬臂将手中长刀甩出,带着破空的劲风,直钉向老人心口。
这一刀势大力沉,刀刃穿透了老人的身体还未停下,竟硬生生将他带得倒飞出去,死死钉在了背后的墙上。
老人嘴边还挂着满意的笑,浑浊的双眼中冒出最后一道精光,终于垂下了苍老的头颅。
荀谦若上前查看一番,沉声道:“是我大意了,他袖中藏着发射钢针的机关。”
林安只感到一阵目眩——疯子,这真是一个疯子。明知自己难逃一死,不做最后的挣扎,却还要再拖一人下地狱。
林安下意识看向董飘念,发现他竟没看老人一眼,只是低垂着头,目光凝固在莫舒念已无声息的身躯上,一动不动。
忽然,他抬手扯掉脸上的鬼面,扔在一旁,僵硬地蹲下身子,将莫舒念紧紧抱在怀中,然后又将她打横抱起,好像所有人都不存在一般,一步一步向外走。
这是林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真面目。这个在她眼中凶狠阴沉的面具男,竟是一副白净柔和面容。
林安心头发沉,好似压着一块大石。
倘若没有那个所谓的师父,他们的童年将会怎样度过?也许会彼此为伴挨家挨户地乞讨,也许会为一口吃喝相互推让,更也许会像那个男孩一样,靠扒死尸和偷钱度日……
也许他们的脸上总是脏兮兮的,但在那脏兮兮的脸上,一定会有只属于孩童的笑容,而不是被恐惧与服从生生刻下的木然神色。
卸去鬼面的董飘念,专注凝视着怀中的师姐,似乎还在小声对她说着什么,不再理会任何人的言语。
林安一行远远望着,竟无人忍心出手阻拦。
楼阁外,暴雨早已停歇,湿润的空气犹带着泥土与湖水的腥气。
董飘念就这样抱着莫舒念,一步不停地走出楼阁,走过古林,走到案边,走向湖中,直到两个人一起沉入水面。
……
数日后,夜晚。
林安独自坐在湖边,身后的银杏林依然飒飒作响,面前的湖水也依旧波光粼粼。
“就知道你在这里。”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叶饮辰走了过来,坐在林安身边。
林安仍旧望着沉沉湖面,远处的湖心岛在夜色下看不真切。
叶饮辰道:“事情全都结束了,你也算是为江湖除掉了一个野心家,还有什么心事?”
林安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天,长叹道:“有一件事,我还始终无法做出决断。”
叶饮辰略一沉吟:“是关于莫舒念?”
林安点头:“我本以为,她对谢阳的关心只是师姐对师弟的疼爱,后来才发觉,也许不止于此,可谢阳却全然不知。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告诉谢阳?”
叶饮辰道:“她临死时说,不要告诉谢阳——那是她死前最后一句话。她大概不想让谢阳知道,她复杂的身份和背负的罪孽。”
“可她都已经死了,不会再有多少人记得她。难道要让谢阳永远都不知道,有一个人曾经如此坚定地保护他,甚至愿意为他而死?”
叶饮辰耸了耸肩:“也有道理。”
林安又叹息一声:“我很少如此纠结。”
“不如抓阄?”叶饮辰提议。
“这算什么办法?”
“抓阄不是办法,但在伸手去抓的那一刻,你心里就会有一个答案。”
林安一怔,若有所思。
两人静了片刻,叶饮辰忽然道:“那日去玉器店,是去买什么?”
林安诧异看向他:“你知道了?那就没意思了!”
叶饮辰笑着摇了摇头:“我只知道是玉器店而已。会是什么玉器呢?玉佩吗?像玉镯、玉簪之类都是女子用的,还是玉佩最有可能了吧?总不会是送我个玉玺吧?我已经有一个了哦。”
林安“扑哧”笑出声来,眉眼间的阴霾悄然散去:“别猜了,迟早都会知道的。”
叶饮辰仍是一副苦思冥想的模样。
林安杵了他一拳,道:“喂,你还没告诉我,那天到底为什么会扮成拘魂鬼来到这湖边?”
叶饮辰唇角微勾,笑意温柔:“你在岛上想尽办法逃离,我在外面当然也在想尽办法找你。”
“你是说,你找到了办法?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林安十分好奇。
叶饮辰却没有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林安。
林安看了一眼,更加不解道:“这不是我送你的那片银杏叶吗?”
那夜她与荀谦若出来找柴玉虎,心知叶饮辰定会气恼自己不叫上他,正巧看到湖边有片少见的银杏林,便随手拾了片叶子,带回去给他。
不过是随口的安抚与打趣,她几乎转眼便忘。
然而此刻,叶饮辰掌心捧着的,正是这片叶子。多日过去,青翠的叶片已经萎蔫,他却不知为何竟还收着。
叶饮辰点点头,笑道:“就是多亏你送我的这片叶子。沈玉天毁去鸽舍后,找到了鸽舍下暗藏的密道。我们进入密道探查,原本没有什么线索,我却在密道另一端的入口处,不经意看到了一片薄薄的碎渣。”
“碎渣?”
“那不是普通的碎渣,而是银杏叶片的碎块。”叶饮辰道,“银杏在楚朝并不多见,三品城远近一带都不曾见过,而你在送我叶子时提起,御水天居湖畔,有片银杏林。
我直觉这不是巧合,才忽然想到谢阳和御水天居的种种疑点,愈发确信,一定是有人经过那片林子时,鞋底不巧沾上了叶片碎渣,又在进密道时掉在了那里。”
林安吃惊道:“这真是太巧了。”
“此时我只是怀疑御水天居与拘魂帮有所勾结,却不能确定你被关在何处。于是我们商议,先去那里蹲守一日,也许能碰见拘魂帮的人。我想起苏锦阳给你的两身紫衣,便索性扮作拘魂鬼,想伺机混入。
到了林中,我又突然想到,残叶能被鞋底带出那么远才掉下,很可能是因为鞋底踩了湿泥,才会格外黏连。
于是,我们又到湖边探查,没想到,竟会遇上刚从湖里游上来的祝子彦。”
叶饮辰笑着摇了摇头,“我们当时也意外极了,原来拘魂帮的据点,竟是在湖心岛上。”
林安道:“岛上与御水天居仅一水相隔,又人迹罕至,的确是绝佳的选择。”
叶饮辰接着道:“我们解决了他身后追兵,便顺势继续扮鬼,抓着祝子彦上岛打探情形,没想到竟在楼中见到了你。
我当然想立即与你相认,但当时并不知晓岛上有多少敌人,便没有轻举妄动。后来你与那老头一番对话,老头说夜袭折损十人,便已损失了近半的亲卫,我才终于可以放心现身。”
林安听得连连惊叹,又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那时分明也没有立即现身,是在之后我差点被他鞭打才站出来的。
喂,你不会是算准我会挨打,专门等着关键时刻才出场当救星的吧?”
叶饮辰微微低下头,竟然沉默了。
林安一愣:“真让我说中了?”
林安本想没好气地打他一拳,却见他仍垂着头,长睫遮住眼神,竟是少见的沉静,不由讪讪收回手,反而宽慰道:“算了,一点小小整蛊,也算无伤大雅。”
叶饮辰唇角微勾,却不带半分戏谑,声音轻缓而极为认真:“在我正想站出来的时候,我听到莫舒念问你,倘若反过来,你是否愿意为我而死?”
林安怔住,她当然记得这个问题,也当然记得自己的答案。
“那一刻,我忽然就很想听你回答,所以便没有动。”叶饮辰接着道。
“我……”
“我听到你说,‘他既舍身相救,我自然也愿以性命相报。’”
“是啊……”林安怔怔点头。
叶饮辰既然一直在场,自然也听到了她这番话。
只是,他为何要在此时重提起来?不知为何,林安竟有些不知所措。
叶饮辰转头看向林安,目光灼灼:“其实呢,‘舍身相救’还有一个更加对应的词。”
“什么?”
“以身相许。”
“你——”林安猛地抬眼,正撞入一片琥珀色的清澈眼眸。平日总是随性的他,此刻眼中却无一丝玩笑之意,只有纯粹和认真。
叶饮辰看着林安的眼睛,接着道:“当时你说,我是你很重要的朋友。现在我来说,我想做的,不只是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而已。”
林安微启的双唇轻轻颤动,只感到心乱如麻,是紧张?是心虚?是抱歉?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叶饮辰也不再开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林安。
“我……”不知过了多久,林安终于说出一个字,喉中已经有些干涩,“我喜欢他,你知道的……”
“我知道。”叶饮辰没有让她说完,“可你曾告诉我,倘若不能改变过去,那便从今天开始,尽力不再留下遗憾。”
叶饮辰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对林安有了不同的心思。
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骗她,试探之下,竟发现她与从前的叶笙全然不同。
于是,最开始只是这样一点疑心,一点好奇,可随着时日推移,他愈发清晰地察觉,原来她与自己见过的人全都不同。
她会害怕,却仍有胆识魄力。她会思考,但绝不多疑凉薄。
她重情重义,正直坦荡,她明明很纯粹,却又有许多面不同的她,每一面都是鲜活可爱的她。
陌以新坠崖后的那段时间,是他最彷徨的时候。他知道,如果陌以新死了,也许他也再没机会,因为他永远无法战胜一个死去的人。
陌以新回来那天,他看到两人在雨中相拥,那一刻,他胸口涌起说不清的烦躁,却又莫名生出一丝庆幸——因为那个人既然还活着,自己就还有机会去争抢。
叶饮辰早已觉察,自己愈发贪恋与林安相处的时光,不管是逗她开心,还是逗她生气,都能带来别样的欢喜。
不知不觉间,他开始将自己从来不愿提起的曾经一点一点讲给她听,将自己心底和身体的疮疤一个一个揭给她看。
直到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他才惊惶地发现,从最初的好奇,到趣味,到喜欢,再到现在,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沉沦其中,无法看她受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伤害。
“可我……”林安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却轻得几乎要散在夜风里,“对不起。”
叶饮辰的眸光颤动了一瞬,旋即轻笑一声,语气依旧明朗:“对不起什么?未来还有很长,也许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喜欢上我,那时我们或许在海边,在王宫,在沧流山顶……”
“叶饮辰……”林安忽然站起身来,低低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先前答应为你贺生辰,我会用心,然后……就这样吧。”
她曾知道心动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