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林里,落英缤纷,指尖犹有他发丝的触感。
夜半马车,帘幕低垂,她在黑暗中描摹他的轮廓。
衣冠冢前,泪水落入黄泥,他第一次拥住她,她贴着了他的温度。
每一次与陌以新的对望,心口的悸动都清晰如昨。那种怦然与依恋,她骗不了自己。
此刻,她心中酸涩莫名,却清楚一点——她早知爱而不得的滋味,更不能将另一个人也拖下这潭苦水。
叶饮辰指尖缓缓收紧,在掌心绷得生疼。他的唇轻轻翕动,却终究没能吐出半个字,洒脱的笑意凝在唇角似是而非,透着一丝细不可察的裂纹,仿佛一触即碎。
“对不起!”林安不知在怕什么,再次留下一句,转身跑开。
夜风拂过,吹乱了叶饮辰的鬓发。
他低头,指尖触上那片被她搁在地上的枯萎银杏叶,凝视片刻,又重新拾起,握在掌中。
……
又过去几日,御水天居已将帮主的阴谋与拘魂帮的真相公布于江湖,引发一片哗然。
严九昭和司徒舜扬等几人也终于昭雪了清白。
一切尘埃落定,终于到了分别之时。
沈玉天早已不辞而别,也不知是回了三一庄,还是又去向何处。
祝子彦则去乱葬岗为大师兄收了尸,还从男孩那里拿回了师兄遗下的玉佩。辞别众人后,便为师兄扶灵回乡了。
这日,是荀谦若前来辞行。
他仍穿着一身灰白布衣,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和善笑容,只是眉宇间多了两分唏嘘惆怅,郑重抱拳道:“此次能破灭阴谋,还要多亏林姑娘以身犯险。万望林姑娘珍重,荀某静盼再会之期!”
林安同样抱拳道:“荀先生客气了,我也要多谢荀先生几番救命之恩!对了,还有归心令……”
祝子彦早已将凿墙暂借的归心令完好地还给了林安,林安便琢磨着,自己也该再还一次。
荀谦若拒绝得比先前还要果断,诚恳道:“林姑娘,归心令已经是真真正正属于你的了。”
林安早已习惯了他的推拒,倒也不算意外,只好又将令牌好生收起。
荀谦若心中感慨,又极低地喃喃一句:“我也终于明白,为何那个人会将归心令给你……”
“什么?”林安没能听清。
“没什么……”荀谦若看了眼林安身边的叶饮辰,终究只是轻叹一声,“两位保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两人同样道。
望着荀谦若渐行渐远的背影,林安也紧了紧自己背上的包袱。
叶饮辰瞧见,失笑道:“为何不让我帮你背?不管你买了什么玉器,我总不会打碎就是了。”
“不行。”林安干脆道。
前几日她又去了城里,按照七日之约,从玉器店取回了自己订的东西,此时正小心放在包袱里。
自那晚叶饮辰说了那番话后,她心中始终五味杂陈——被陌以新拒绝后,她很清楚没有结果的告白是什么滋味,所以更觉对不住叶饮辰,说话都处处小心。
偏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笑容依旧,举止自然。林安也只好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叶饮辰看着林安的包袱,又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我用手一摸,便能摸出里面的式样吧。嗯,有什么东西是形状很特别的呢……”
林安无奈道:“离你的生辰不过三日而已了,你就等着吧。”
“原来叶大哥的生辰要到了。”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林安回过头,只见谢阳微笑着走近,他头上像初见时一样,戴着那束方方正正的黑冠,身上却换作一袭白衣,素净极了。
林安心中叹惋,却只含笑开口:“谢阳兄弟,我们正要向你辞别。”
“是啊,都走了……”谢阳若有所失地低喃一句,又连忙打起笑容,道,“既然叶大哥生辰将至,何不留下过完生辰再走?三日后……咦?不正是七夕节吗?”
“正是七夕。”林安应道。
谢阳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既然如此,还是林姑娘陪叶大哥过生辰吧,小弟也不多留二位了。
对了,东南边的石桥城有一个远近闻名的七夕盛会——兰夜香桥会,两位若有兴致,不妨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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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叶饮辰点点头, 抬手在谢阳肩上拍了一下:“以后,这里就要靠你了。”
谢阳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既然决定留住御水天居, 我便一定会守好它。虽然将真相大白后, 许多帮众都散了, 却还是有和我一样留下的人。我们会一起努力,让御水天居重新变回一个真正纯粹的消息帮派。”
林安扬起一个笑容,玩笑道:“喂,你现在可是帮主了,很了不起的,一定要打起精神来!等以后听别人说起你时,我还能吹上一句——谢帮主可是我兄弟!”
谢阳领会林安的好意,心中一暖,笑着点了点头, 又郑重道:“林姑娘, 我还未向你道歉。那时我一心想请你为御水天居的发展出谋划策, 没想到差点害了你……”
“这怎么能怪你呢?”林安摆手。
“我也没想到师父会是那样的人。”谢阳重重地叹息一声,眼眶微红,“莫师姐曾说,她是被师父自小带大的, 然而即便如此, 师父还是狠心杀害了她,就只因为她发现了师父的阴谋……唉!”
林安沉默不语,她最终还是决定尊重了莫舒念的遗愿, 没有让谢阳知道她有罪的一面。在谢阳眼中,莫舒念只是因意外发现阴谋而被无辜灭口。
关于那场夜袭的私心,关于她所承受的鞭打, 关于她所说的那句“不悔”……都随着她的尸身一起永沉湖底,再也不会有人知晓。
也许多年以后,谢阳会娶妻生子,儿孙绕膝……只是不知,还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他曾经挂在嘴边的莫师姐。
谢阳接着道:“有几位师兄师姐临走前告诉我,师父年少时也曾像许多年轻人一样,渴望拜师学武,可惜他找的那些大帮大派,有的说他筋骨不佳,有的说他心志不纯,竟无人收他入门。
也许就是因此,他才走上了这条偏执之路,妄图用另一种方式将那些高手踩在脚下……可即便如此,他也实在不该草菅人命啊。”
林安默认点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到现在还不知道那位“师父”叫什么名字,这好像也是第一次,到最后都不知晓事件元凶的姓名。
可她没有开口询问,因为他叫什么不再重要,他已经成了一个叫做“野心”的墓冢。
林安想了想,认真开口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语权’吗?那不只是一种权利,更是一种责任。
谢阳帮主,请一定好好记得这份责任,用你们的笔连通江湖,激浊扬清。”
谢阳的神情同样认真,郑重点头:“我已经定下新御水天居的帮规,就叫做‘四不’。”
“四不?”
“不急功好利,不假公济私,不捕风捉影,更不无事生非。”谢阳会心一笑,“还是林姑娘教我的啊。”
林安也笑了。
……
七月初六,石桥城。
听谢阳提起石桥城后,叶饮辰便一力坚持,要去石桥城过生辰。
一路行来,两人又数次听闻“兰夜香桥会”的大名。
谢阳果然所言非虚,这个传说中的七夕盛会,不只是当地年年大办的风俗,更是吸引着远近各地年轻男女慕名而来。
当两人在七月初六傍晚抵达石桥城后,才惊讶地发现,在这里已经连一家能落脚的客栈都寻不到了。
在被第五家客栈告知已无空房时,叶饮辰终于忍无可忍,伸手从怀中抽出一沓银票,拍在桌上,朗声道:“谁肯让出两间空房,这些便归谁!”
客栈内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还真有一人走过来,看着桌上乱糟糟一沓银票,摸着下巴道:“这些是真的?”
叶饮辰无奈:“当然是真的,假一赔十。”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林安在一旁腹诽。
来人又琢磨道:“可我只开了一间房,能拿一半吗?”
“拿走拿走。”叶饮辰不耐地摆摆手,又扬声道,“还有谁!”
林安也终于忍无可忍,将桌上银票利落地收拾起来,一拉叶饮辰:“走了!”
两人身后顿时响起一片遗憾叹惋之声,甚至还夹杂着几句骂骂咧咧:“装什么装啊……”
叶饮辰顺从地被林安拉到街上,一边走一边问:“为何不再等等,已经有一间房了,很快的。”
林安瞪他一眼,道:“那些钱快能买下一间客栈了。”
叶饮辰耸耸肩,也不反驳,只道:“那我们住哪啊?”
林安随意地伸手一指,道:“喏,那里如何?”
叶饮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清河横贯城中,河上伫立着一座石拱桥。
两人四处找客栈时也曾从桥上经过,当地人说,这座桥是本城的标志,石桥城这个名字中的“石桥”,便是指这里了。
叶饮辰一愣:“这里怎么住?”
林安向河边走了几步,指了指桥下一棵大树,笑道:“有诗云,‘水边盘足坐,树下枕拳眠。’行走江湖倘若不曾露宿,岂不少了几分豪爽快意?”
叶饮辰也走过来,想了想,深以为然:“不错。”
林安已经靠着树坐了下来。
夜空如洗,弯月高悬。月下树影婆娑,河面清辉浮动。
虽已入夜,石桥城依旧热闹,年轻的行人们三两成群从桥上经过,笑语不断,也许都在为明日的盛会兴奋着,期待着。
叶饮辰喃喃道:“‘兰夜香桥会’,你说这香桥,会不会就是这座石桥?”
林安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石桥,早前经过时两人便发现,这桥的两侧石栏都缠裹着红红绿绿的花纸与彩线,连桥面上都铺满了花纸花布,几乎已经成了一座看不见“石”的石桥。
远远望去,便像是一条缤纷的彩带横跨在河上,五彩斑斓的欢腾气息扑面而来,待明日七夕,这里必将更加热闹非凡。
叶饮辰懒懒靠在树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随意搭在膝头。夏夜的风轻轻吹乱了他的发,拂来一丝沁人的清凉,混着桥上传来的淡淡幽香。
他凑起鼻子嗅了嗅,道:“你闻,这股香味,倒正应了‘香桥’之名。你还真会挑地方,这里清风明月,小桥流水,远比客栈里有趣。”
林安望着这座拱桥,眼前却渐渐浮现出景熙城的玉舟桥。
那一夜,夜色初沉,灯火将水面映得流光粼粼。她与陌以新自桥的两端缓缓而行,不约而同在桥顶停下脚步。
明明是寻常一座桥,却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地平线,而他们,恰好在那条线的正中相遇,好似宿命的接点。
只是世事如流,这世间还有多少桥,能再遇见同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