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接过沉甸甸的银两,看眼前这小伙子更是越看越欢喜,脸上的笑纹堆成一朵花:“公子可是问对人了,今日从早到晚,处处是精彩。”
正说到此,不远处一群人围聚之处爆发出一阵喝彩,大娘便即道:“比如那边,便是在穿针乞巧,姑娘们结彩线,穿七孔针,穿得快者为胜。
乞巧可是女子在七夕的头等大事,每个姑娘都会向织女乞求巧手,所以七夕才又叫‘女儿节’。”
叶饮辰挑眉看向林安,林安忙道:“别看我啊,我可不会做针线,最后一名没跑的。”
叶饮辰哈哈大笑,大娘讨好道:“不会的,不会的,姑娘一看便是眼明手快之人。”
林安连忙转移话题,指向稍远处另一群人道:“那又是在做什么?”
“那是喜蛛应巧。”大娘看了一眼,便讲解道,“姑娘们各捉蜘蛛于小盒中,日落时验看,视蛛网稀密定输赢,蛛网最密者便是得巧了!姑娘若不喜穿针,也可以试试这个。”
“我的天,蜘蛛?”林安惊得咧了咧嘴,更是连连摇头。
叶饮辰更加忍不住笑,大娘连忙道:“两位一看便非凡人,姑娘想必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贵女,看个热闹便是。”
林安尴尬地打着哈哈,叶饮辰乐够了才终于止住笑,岔开话题道:“大娘还是再说说,那‘香桥会’是指什么,可与石桥有关?”
“七夕女儿节各地都有,而咱们石桥城却能吸引来众多男男女女,便是在于这‘兰夜香桥会’了。”
大娘先卖了个关子,问道:“不知两位可曾经过石桥,看到桥上的花纸彩线?”
林安点头道:“看到了,还闻到淡淡幽香,所以才更好奇。”
大娘会心一笑,侃侃而谈:“那些可不是寻常花纸,里头还包着裹头香,檀香,粗官香……种种不同的香料,再用彩线缠在桥上,形成一道‘香桥’。
子夜前,满桥香纸一并点燃焚化,彩色焰火与香气一齐升腾而起,待烟火散尽,便只余原先的石桥。”
“要烧掉?”林安诧异,“为何?”
大娘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七夕这夜,天上牛郎织女在鹊桥相会,人间的男女便在香桥相会。传说,若能在今夜的香桥上相遇,便是天命姻缘,定能喜结良配。
等香桥焚烧之后,桥上的足迹与情缘一并随火光升上天去,可保十成灵验!
所以啊,才会有那么多年轻人特意远道而来,求个天赐良缘。”
叶饮辰若有所思,道:“不过是在香桥碰面而已,一起上桥便是了,虽说今夜会拥挤些,又有何难?”
大娘了然笑道:“香桥会的规矩,自然不是如此简单。即便是同来的男女,也不能一同上桥。男子要从石桥左边的长街一路走来,女子则是走右边。而且人人都须戴上面具,上桥后也不能过多驻足。
在这等人潮汹涌、摩肩接踵之下,若还能同时来到桥上,恰好相对一眼,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叶饮辰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大娘察言观色,连忙伸手一指道:“那边便有许多卖面具的摊子,若要挑,得趁早,到夜里可就不好买了。对了,我这里还有各种巧果酥糖,人挤人的时候也好口中消遣,免得腹中空空。”
“都包一些吧。”叶饮辰道。
当大娘送走这两人时,已是笑得合不拢嘴。
林安既好笑又无奈:“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还要逛一天呢。”
“好玩嘛。”叶饮辰提着满满一包酥糖,神情自若,“等到傍晚,咱们再分头去买面具。”
“买面具?”林安讶异。
“当然。”叶饮辰理所应当道,“咱们专门是为了兰夜香桥会而来,怎能错过最后的重头戏?”
林安正要开口,却忽然心头一跳。
在人群熙熙攘攘的喧嚣中,她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有一道视线,正隔着汹涌的人潮,落在自己身上。
林安下意识四下张望,身边皆是来往的行人,没有任何异样。
她怔了怔,心中生出几分纳闷。方才与大娘交谈时,这种感觉似乎也短暂闪过一次。莫非是错觉?是自己经历太多诡秘事件后,神经过敏了?
再回过头来,叶饮辰已神采飞扬,愉快地决定了晚上的活动路线。
林安无语道:“拘魂鬼的面具你还没戴够啊?”
“拘魂鬼的面具太丑,这次自然要挑个好看的。”叶饮辰思忖道,“什么样的面具才更配我这玉笛呢?”
林安更是好笑:“你也太显眼包,随身插在腰上,也不怕磕碎了。”
“这你就不懂了。”叶饮辰颇为得意,“昆山之玉是玉石中韧性最高的一种,不容易弄坏的。”
两人一路说笑,四处东游西逛,待看够了城里热闹,正好已到日落时分。
两人便此作别,叶饮辰千叮万嘱,提醒林安千万别忘了夜里的香桥会。
林安不由失笑,这香桥会讲究极多,两人出发的时间不定,男女两边人流的速度不定,上桥的时间自然也不定。
再加上人人都戴着面具,能碰巧在桥上相遇的概率实在太低,也难怪年年都有这么多年轻男女从各地赶来,因为实在是碰不到嘛,只能每年都来试试了。
天色愈暗,街上反而愈发热闹拥挤。街灯陆续亮起,不少人都已戴上了面具,一眼看去花花绿绿,汇成一片流动的色彩,成了石桥城七夕夜里最独特的风景。
林安朝着女子出发的长街而去,周围渐渐全是盛装的姑娘们。
四周一片莺声燕语,林安身处其中,也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唇角带了笑意。
正好此时被人流挤到街边,林安一眼瞅见沿街摊位上形形色色的面具,便津津有味地挑选起来。很快,目光便定在一张白色面具上——
左边嵌着金丝银片,隐隐闪动斑斓星光,仿佛将银河揽进眼底。右边则是轻盈白羽,随风轻轻摇曳。两边一动一静,一光一影,交织成唯美的和谐。
整体看来,恰似一道拖着尾羽的熠熠流星,划破长空,正落在眉眼之间。
林安越看越是喜欢,当即买下戴上,面具从额前遮到鼻梁,只露出下半张脸庞。
此处没有镜子可照,林安也不在意,再次挤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林安终于随人潮来到长街。夜幕早已完全笼罩,周围尽是戴着各色面具的年轻女子。
即便隔着面具,林安也能感受到她们眼中闪烁的希冀与期待。
夜幕与灯火交织下的长街,用摩肩接踵来形容毫不为过。人群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脚下根本不用动弹,也会有无数人推着你向前。
林安不禁想象起来,此时的叶饮辰,应当也是像这样挤在人群之中,被无数人推来搡去,不知是否已经后悔了凑这热闹。想到他被挤得生无所恋的模样,林安几乎要笑出声来。
石桥终于出现在视野之内,林安踮起脚尖远远观望。只见桥上两股人流从左右两侧汇合后,只有短短的交错时间,因而,桥面正中央便成了最拥挤混乱的地方。任何人想要碰面,都是难上加难。
林安暗暗咋舌,今夜不知要有多少人失意而归了。
世间许多事也许都是如此,热闹之后,便是黯然离场。
终于轮到林安踏上石桥,桥面铺满的花纸花布,有些已被踏破,露出其中裹着的燃香,淡淡香气随夜风氤氲而起。
桥上的男男女女各自笑语喧嚷,人群簇拥之中,林安竟莫名感到一阵忐忑,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缘由。
下意识远目张望一番,又是一无所获。
忽然间,一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手,从身后牢牢抓住了林安的手。
林安只顾得上一惊,下一瞬便感到那掌心传来坚决的力道,猛地将她向后扯去。
她被迫转过了身,顺着拉直的手臂望去,只见几步之外,一抹端正颀长的男子身影正立于灯火人潮之间。
那背影修长挺拔,宽肩窄腰,灯火映在他玄青色衣袍上,勾勒出冷峻的轮廓,仿佛将拥挤的人潮都生生隔开一线。
他却只是一闪,便背过身去,融入喧嚣人海。
唯有那只大手,依旧紧紧扣着林安的手,带着不容迟疑的决绝,拉着她就此逆人流而去。
林安用力挣了挣手,那手却坚定如铁,纹丝不动,根本挣脱不开。
两人一前一后穿越人群,中间相隔数人,只有手和手彼此连接。
林安只能依稀捕捉到一个在人潮中若隐若现的背影——黑色长发在身后垂下,系起的面具带子在发上随步履轻荡,让她的心也无来由地牵动起来。
仅仅一个背影,一只手,却带着压迫感与安全感并存的力量,让人几乎屏息。
林安心中大惑不解,迅速想到两种可能,一是对方认错了人,二是叶饮辰——难不成他还找地方换了身衣袍?可他显然对兰夜香桥会极有兴致,既然好不容易挤上了桥,似乎没理由像这样拉着自己跑掉。
不,不是叶饮辰。林安忽然想起,上个月施元赫被杀时,叶饮辰曾抓过她的手。他的手是很热的,而此时这只手却只有一丝淡淡的温度。
林安更加用力挣脱,抓住自己的手却依旧冷硬如铁,毫不松动。
被这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拉扯着,在人群中逆向穿梭,林安只觉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倒退,灯火、人影、喧哗……一切都变得模糊。
唯独前方那道颀长的身影冷峻清晰,如同在混乱中开出一条属于他的路。
直到靠近河边,周围拥挤的人群才稍稍稀落几分。林安心一横,使出全身的力气,硬生生抵住那股执拗的牵扯。
掌心交缠的力道骤然绷紧,前方的身影一顿,随之停下脚步。
夜风拂过,他缓缓转身,衣袍猎猎。
“你认错人了!”四周一片喧嚣,林安提高声音喊了一句,随即便要抽回手来。
“不要。”对面的人第一次开口,“不要放开我。”
声音一出,林安霎时僵住,仿佛有电流顺着那只手直击心口。
那人一步步走得更近,直到两人近在咫尺,仍然没有松手。
林安的目光紧紧钉在他的脸上——他同样戴着一顶白色面具,只以淡淡水墨描出远山孤雁,遮住大半张面孔,露出一段冷峻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他身着玄青色长袍,如墨的长发散落在肩,因方才的奔跑而微乱。
可真正让林安屏息的,是那双眼。
幽深的眼眸,熟悉到让人心口发颤。
那目光曾经宁静如秋水,如今却因某种不安而暗自动荡,仿佛将未竟的言语尽数埋没。漫天灯火倒映其中,层层叠叠,好似星河倾覆,逼人心魄。
“不要放开我。”他再次说了一遍,“求你。”
林安怔怔望着他,几乎失神。
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近乎失礼地触上他脸上的面具,指尖贴上那道冷硬的弧线,便要动手摘下。
然而下一瞬,她的手腕被他紧紧攫住。
两只手,尽数落入他的掌心。
这样的动作,与方才那个低声祈求的男人判若两人。那一声近乎低喃的“求你”犹在耳畔,转瞬却变成不容拒绝的强硬。
乞求与掠夺,仿佛在他身上撕扯。
然而紧接着,掌心的力道骤然加码,她整个人被拉得更近,几乎贴上他的胸膛,鼻尖尽是清冷而急促的气息。
林安还未及开口,眼前的光便被他倏然而下的身影彻底遮蔽。
男人俯下身,毫无预兆地覆上了她的唇。
面具与面具重重碰撞,发出冷硬的声响,几乎震在耳骨。牙齿也在急切中相撞,清脆声近得惊心,带出唇齿间一连串无序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