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树梢间传来几声婉转鸟鸣,落入耳畔,仿佛将夏夜也吹得轻快起来。
叶饮辰心情愈发舒畅,随口哼唱道:“树上鸟儿成双对,树下之人乐不思归。不盼朝阳慕清辉,但愿长醒不愿寐。”
林安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微微垂眸,道:“既然不想睡,我便讲一个从前听过的故事吧——一个关于石桥的故事。”
“哦?”叶饮辰侧头看向她,兴致盎然,“什么故事?”
“佛陀弟子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他有多喜欢,他说,‘我愿化身石桥,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你说,这会有多喜欢?”
叶饮辰答道:“自然是……至深至切。”
“可是,一千多年的苦等,竟只为一次擦肩,甚至对方根本不会回望,这真的值得吗?”
林安缓缓道,语气格外认真,“他化身石桥只为一人走过,可或许这世上还有人,将他这座石桥当做唯一最美的风景。为何,不放下擦肩人,去寻那个真正的知己呢?”
叶饮辰沉默片刻,平静道:“喜欢一个人,若能得到回音,自然最好。可即便没有,也不是想收回便可以收回的,不是吗?”
林安一怔,却不知叶饮辰是在说故事,还是说她,还是在说他自己了。
夜越来越深,路上行人也越来越少,唯有月光与河水绵绵不绝,一同流进人的心里。
叶饮辰反而愈发清醒,忍不住侧头看向林安,一愣道:“你怎么还睁着眼?”
话音未落,子时的更声响起,打更人吆喝着“子时三更,平安无事”从桥上走过。
林安笑了笑,拿起身旁的包袱,道:“你不是一直在猜是什么玉器吗?现在可以给你了。生辰快乐!”
叶饮辰双眸顿时一亮,连忙伸手来接。
林安也不再卖关子,从包袱里小心取出一个狭长的雕花红木盒,递到他的手中。
“咦,如此狭长的盒子,会是什么呢?”叶饮辰又最后好奇了一次,话音未落,已迫不及待揭开盒盖,接着便是一怔——
在这精致礼盒中,赫然躺着一支纯白无瑕的玉笛。
“玉笛!”叶饮辰惊叫一声,已经将笛子取出,拿在手中细细把玩起来,指尖感受着细腻温润的触感,眉眼间满是不加掩饰的欣喜,又好奇道:“怎会想到送我这个的?莫非是想听我吹笛?”
林安道:“你曾经说,叶饮辰这个名字,正应了当初在地牢里随口念的一句诗——‘无歌吹落叶,一饮尽良辰’。
喏,有了这个,以后再也不必吹落叶了,所以也不必再去想从前那些不好的时光。”
她顿了顿,又认真道:“你吹树叶都能那么好听,笛声一定会更加悠扬自在,就像你往后的人生。
祝你——玉笛一声新,此生尽良辰。”
叶饮辰的手蓦然顿住,原本就在嘴边的道谢之词也失了声。掌心紧握的玉笛已经由温润变得滚烫,就像他此刻的心。
其实,他原本并不在意盒子里究竟是什么玉器,因为那无论是什么,都是林安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都会同样地珍重爱惜。
可是此时,当他听到这件礼物的由来与寄意,他忽然就觉得,这世上所有其他玉器,都再也比不上这支玉笛。
“谢,谢谢你……”叶饮辰喃喃道。
林安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见过的美玉不可胜计,不过这已是我能拿出的最高规格了,就重在祝福吧!”
叶饮辰仍然有些恍惚,随口问道:“昆山之玉可不便宜,你哪来这么多钱?”
“都是我自己在缎仙谷赚的,可不是用你当初给的盘缠啊。”林安得意道。
叶饮辰喉咙动了动,眼神愈发复杂,低声道:“谢谢你,我真的……真的很喜欢。”
他仍垂眸看着手中玉笛,手指轻轻摩挲,像是抚过至宝,又像是不敢放开的心事。
良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眼眸如身畔的河水一般涟漪动荡。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抬手将玉笛凑到唇边。
清越的笛音随之溢出,伴着夏夜的微风清远流淌。
何处少年吹玉笛,一声夜语弄月弓。
很多年后,所有人都不再是少年,叶饮辰仍然会常常想起这个夜晚。
……
天色将晓,东方尚未泛白。
雾气弥漫在道路两旁,天地之间一片灰濛。
忽然,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沉稳而急促,如鼓点敲响在晨雾深处。
一匹青骢马破雾而来,鬃毛翻飞,铁蹄溅起尘沙。
马背上的人身姿挺拔,风尘满身,然而眉目沉静,气息内敛,任由尘烟扑面,也无法掩去他一身清绝之气。
好似一路清光自雾中劈开,比将起的晨曦更亮。
策马行来,他终于远远望见“石桥城”三个字,模糊伫立在晨雾之中。
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一转,停在城外一个茶摊之上。
此刻尚是寂寥时分,茶摊根本尚未开张,老板亦不见踪影。可最靠路边的一张桌上,却孤零零放着一壶酒。桌旁坐着一个黑衣男人,正对着酒壶独饮。
男人剑眉星目,面如刀刻,不是沈玉天又是谁?
策马之人轻勒缰绳,凝眸望去,不禁眯了眯眼。片刻后,终是翻身下马,缓步走近。
衣袂随晨风轻拂,似从千山万水中走来,却依旧不染尘埃。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沈玉天手边,蘸着酒水写下的三个字清晰映入眼底——“陌以新”。
“是这样?”沈玉天头也没抬,冰冷道。
“嗯。”陌以新在他对面坐下。
“烂名字。”沈玉天终于转过头,“还是东方既顺口。”
话音未落,他抬手将壶中酒一泼,“陌以新”三字霎时便被淹没,不复存在。
陌以新只是淡淡一笑,道:“你怎会在此?又怎会知道我现在的名字?”
“上个月,我见过那个叫林安的女人。”沈玉天道,“荀谦若说她手中有归心令,我却知道,归心令是廖乘空给你的。
虽不知你为何会将归心令给她,但是我想,只要跟着她,总能等到你出现。如今看来,我没猜错。”
沈玉天少有地说了这么多话,然而他只稍稍一顿,便又继续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冷硬:
“花世说你不会再回来,是他胡诌,还是你食言?”
“是我食言。”陌以新道。
“为了那个女人?”
“不错。”
“没出息。”
陌以新并不争辩,随口问道:“花世近来可还好?上次去景熙城,他可不太顺心。”
“还没死。”沈玉天顿了顿,“你们一样没出息。”
陌以新失笑,摇了摇头,眉目间却透出一抹深入骨髓的思念与温柔,冲散了眼底的清冷。
沈玉天沉默片刻,又问:“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陌以新答得毫不迟疑:“听她的。”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言,话中却带着毫无保留的笃定与执着,竟是连生死都只听她一言的坦然。
沈玉天斜斜看了他一眼,而后道:“你变了。”
“变稳重了?”
“变恶心了。”沈玉天道。
他又仰头饮下一大口酒,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形似袖箭的小玩意,向陌以新随手抛了过去。
陌以新接住一看,道:“袖箭?”
“这并非寻常袖箭,是我寻访墨家后人所造,里面能放十支细箭,十箭连发。纵然你武功全废,眼力却还在,若是普通小毛贼,对付几个足够了。”
陌以新拨弄着箭筒上的机簧,道:“似乎还是新的。”
“用过一次。”沈玉天道,“不过如今算起来,也是为了救你那相好。”
他说的,自然是指在拘魂帮的鸽舍那夜,发射袖箭破开密道之事。
陌以新指尖微微一顿。那一个“救”字,像钉子般钉进他的心口。
天下之大,他一座城挨着一座城打听,一间客栈挨着一间客栈询问。两个月的时间,她至少去过碧莱城,缎仙谷,神影山,三品城……每一步皆是惊险叠起,留下一段段传闻轶事。
这一次,她究竟又经历了什么,才会落到要人相救的境地?
他不敢多想,后悔与自责在他心中再次疯长。
片刻后,他抬眸,神色郑重,缓缓道:“多谢你救她。”
“救她的是另一个男人。”沈玉天道,“那人不错。”
陌以新手中一滞,指尖紧了紧,才将箭筒缓缓收入袖中。
他眉目间敛去所有神色,却压不住心底早已翻涌的暗潮——酸涩与不安交织,如针般细密,寸寸刺入。
“我走了。”他站起身,语调平静,却透着不可撼动的决绝。
沈玉天身形未动,似要与这壶酒耗尽时光。只淡淡一句话,落在雾色里:
“祝你比花世好运些。”
……
七夕这日,石桥城果然更是花天锦地,人山人海。前一晚歇息的河边大树下,都已再无落脚之处。
林安与叶饮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都是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东南边陲小城,竟会有如此盛事。
林安不禁想起正月十五的首阳灯会。此地虽不比景熙城繁华气派,但眼前这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却也不输当日了。
林安好奇道:“咱们转了半天,只见到处都是人,却不知那‘香桥会’究竟是什么。”
叶饮辰笑道:“随便找个人问问不就好了。”
他兴致勃勃,穿过人流走在前面开路,拉着林安来到街边一处吆喝声最响亮的摊位。
摊主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大娘,不只声音尖,眼力也够尖,一眼瞧见叶饮辰腰间插着的玉笛,再瞧他气度不俗,身后还跟着貌美女子,便连忙放下了眼前几位客人,向叶饮辰招呼过来,热情道:“这位公子买点什么!”
叶饮辰随手掏出一锭银子,道:“我们初来乍到,久闻兰夜香桥会的大名,却不知究竟是个怎么说法,还想请教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