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方才调侃小伙子的大叔却开口道:“哎,监工老兄,人家兄妹俩不过说了两句话,何必这样严肃?小姑娘辛辛苦苦做完饭,跟咱们坐一坐又能怎样。”
这些人对岛上的蹊跷一无所知,显然将此人当做普通的监工而已,说话毫无顾忌。
林安怕这热心大叔惹来麻烦,连忙起身道:“多谢大叔好意!我的确也该走了。”
那大叔丝毫不放在心上,还又接话攀谈起来:“小姑娘,你们兄妹是哪个村的?”
林安心头一紧,她与陌以新冒充石家兄妹,只是为了蒙过那招工的少年混上船来。可眼下几乎所有人都在此处,必定也有青岚村人在其中,随口一句便足以叫他们身份暴露。
林安淳朴地笑了笑,十分自然地反问道:“大叔看着面善,不知是哪个村的?”
那大叔自然不疑有他,爽朗答道:“我是沙屿村的郑锁力。”
林安心里微松,热络地接话:“那郑大叔一定认得李婶吧?”
“认得认得!”郑锁力连连点头,眉开眼笑。正要再聊下去,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喝——
“贱奴!”
冷厉的声音,喊出这样一个侮辱性的称呼,所有人俱是一怔,齐齐看向来人,竟是那个灰衣少年。
少年的神色比先前更冷,眉眼阴沉,显然心情极为不佳。
那额头缠着粗布的男子一听这声呼喝,身子猛地一抖,连忙快步跑上前去。
众人才恍然——原来,他便是灰衣少年口中的“贱奴”。
少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俯耳低声说了几句。
粗布男子脸色大变,脱口而出:“不可能啊!”
“废物!”少年脸色铁青,抬脚便是一记狠踹,声音里满是不满与厌弃,显然大动肝火。
粗布男子踉跄倒退几步,脸色苍白,神情变幻,似乎仍旧难以置信。
灰衣少年的目光却越过他,转向林间空地。他沉默片刻,抬手一指陌以新:“你,跟过来!”
林安心头猛地一揪,不由拉住陌以新的衣袖。这少年显然正在暴怒之中,不知可与叶饮辰有关,更不知又为何要叫陌以新前去……
陌以新神色未变,只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放心。”
话落,他径直随灰衣少年而去。
一路穿过穿过林间,踏过小径,竟回到了关叶饮辰的柴房院里,只是少年并未入那柴房,而是走向对面的一间堂屋。
堂屋外观寻常,似乎与普通民居并无二致,推门进去,却陡然一变。
里面竟是囚室。
粗梁之下,四壁阴暗,地面残留着陈年的暗色痕迹。正中央赫然竖着一具刑架,铁环垂落,木料被抽打得斑驳龟裂,旁边整齐挂着几条鞭子。
显然,这里曾经用来行鞭刑,此时倒是空无一人,只是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血腥与霉味,愈发压抑。
在刑架之后的囚室里,几个人坐在地上。
陌以新视线迅速一扫,掠过一名中年男子,一名妇人,一名年轻女子,还有一个少年。
其中最为古怪的,便是那少年。
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身形单薄,肤色因常年海风吹拂而显得黝黑。脸庞尚带几分未褪的稚气,却被一件古怪的面具遮去了下半张脸。
而这绝非寻常面具,仔细看去,竟似一枚巨大而坚硬的蚌壳,在昏暗的囚室中泛着森冷的光泽。
蚌壳上下两瓣的弧度恰好扣覆在人的面部,上瓣自鼻梁以下紧紧扣住,下瓣则将下颌乃至喉结也完全包裹。
蚌壳本身苍白的底色上,蜿蜒着天然的灰褐色纹路,却又被人为的工艺强化过。冰冷的青铜皮被锤打得极薄,如狰狞的脉络般嵌进壳身最脆弱易裂的边缘。纹路间更镶着打磨光滑的骨片与银丝,仿佛是为了加固,却又平添了一种诡异的美感。
整个面具的开合处,被铰链在后脑锁死,还垂着一把青铜锁,竟像是某种古怪的刑具一般。
而那双裸露在外的眼睛,却与他稚嫩年纪格格不入,带着沉默与防备。
寂静中,一道低喃打破空气的凝滞。
“死人了……又是这样……”是那妇人喃喃开口,神情恍惚,脸色苍白。
陌以新将视线转向她,才发现她怀里竟还抱着一个幼儿,约莫才一岁大的年纪,正熟睡着。妇人下意识轻轻拍抚着孩子,眼神却空茫而惶惑。
“不是有鬼……还能是什么……”她喃喃道,声音颤抖,仿佛陷在无边恐惧中。
“闭嘴!”灰衣少年冷冷喝斥,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妇人浑身一抖,怀中幼儿也跟着轻哼了一声,她忙慌乱地拍抚,再不敢多言。
灰衣少年神色阴沉,目光转向陌以新,抬手往地上一指:“你,去看看,他得了什么病?”
地上,赫然横陈着一个男子。
此人双目半睁,眼神尚停留在惊惧与不可置信之中。面色青白,唇瓣泛紫,却无太多挣扎的痕迹。
他的头颅微微后仰,脖颈僵硬,四肢亦呈现不自然的僵直姿态,指尖微微蜷缩,像是骤然定格。
陌以新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神色波澜不惊,开口道:“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少年眉头紧蹙,语气烦躁,“你去看看,他是得了什么病才会暴毙?”
从少年的态度言语,陌以新心底已然明白几分。
眼前这几人,包括地上横陈的男尸,脚上皆戴着镣铐,长长的铁链钉死在墙上,限制了他们的活动范围。
显然,他们与叶饮辰一样,都是被掳来囚于岛上的人。
而那被唤作“贱奴”的粗布男子,从招工到行船,始终未曾露面,恐怕便是负责留在岛上,看管这些人,顺带送水送饭,让他们不至于自生自灭。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这少年都需要这些人“活着”。
可看眼下这具尸体,显然,贱奴没能做好他的差使。在他去用午饭的间隙,这些人中死了一个。
而且,妇人方才脱口而出那一句“又是这样”……既然是“又”,这恐怕已不是第一个死去的囚犯。
同样的事接连发生,任谁也会觉出蹊跷,便也难怪少年如此暴怒。
而少年之所以点中他前来,理由也很简单。一来,他自称懂得医理,或许能看出问题。二来,他已经见过了被掳来的叶饮辰,本也很难再完全置身事外。
陌以新心中冷冷断定,自己既已被少年带来此处,看到了这些“囚犯”,更绝无再被放离孤岛的可能。
只是,既然他已卷入局中,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未可知。
陌以新收敛心神,俯身察看尸身。触手冰凉,关节僵硬,气血已绝,距死顶多不过一个时辰,的确是瞬息毙命之状。
他淡淡开口:“人已脉象全无,无法诊断。若要推断死因,须从他临死前的症状分析。”
灰衣少年冷冷扫过地上几人,吐出一个字:“说!”
妇人方才还喃喃念叨,许是被呵斥过,此刻战战兢兢,不敢再贸然多言。
中年男人左右看看,同样迟疑不语。
僵冷的沉默中,年轻女子略一犹豫,看了贱奴一眼,鼓起勇气开口:“就在半个时辰前,穆大叔忽然闷哼一声,脸色痛苦,手捂胸口,浑身僵硬倒地。
我们吓了一跳,连忙围过去查看,却见他两眼一瞪,脸色青紫,瞬间已没了气息。”
“穆大叔”,自然便是此刻横陈在地的死者了。
陌以新眉心微蹙,缓声道:“你是说,他什么也没做,便忽然发病而死?”
少女脸色发白,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那中年男子接话道:“可不是嘛!方才这位……这位‘贱奴’起身出去,给我们拿午饭。我们从清早便粒米未进,到了饭点都已饥肠辘辘,便都坐在原地苦等。
穆老弟就在我边上不远,坐得好好的,忽然就发作了!”
“没有人接触过他?”
中年男子立刻摇头,语气笃定:“没有!我们各自都隔着一些距离,大家也都眼睁睁看着。”
抱孩子的妇人此时才又开口道:“是真的!好几双眼睛都瞧着,谁能说假话?这……这事真是太邪乎了!”
陌以新目光一转,看向妇人:“你方才说——‘又是这样’,是否从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灰衣少年脸色一沉,厉声打断:“多余的话,不必问!”
陌以新神情未变,只抬起死者的右手,沉声道:“在他食指指腹处,有一道不规则的裂口,明显像是齿痕。血迹虽被抹去,破口却仍然可见。”
少年眯起眼:“什么意思?”
“他自己咬破了手指。”陌以新语调平静。
他环顾四周,缓缓续道:“可这里,并无鲜血留下的痕迹,所以……”
话未说尽,他微微俯身,伸手探入死者怀中,仔细摸索片刻,未见异常。他眉梢微挑,又探入死者衣袖。
终于在左边衣袖触到一团异物,取出后摊在掌心。
——是一个紧紧团起来的纸团。
“这是什么?”少年急声追问。
陌以新不慌不忙,将纸团缓缓展开。两行血字赫然入眼,分外刺目——
“岛主为恶!”
“救!”
少年脸色骤变:“这……这是……”
陌以新道:“很显然,这位死者曾咬破手指,写下血书,试图找人求救。”
“岛上根本没有旁人,他能如何求救?纸条又能递到哪里去?”少年咬牙,阴沉道,“而且,他自己怎么又死了?”
“这些尚不可知。”陌以新淡淡回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岛主想做的是什么,都有人在暗中阻挠,势必要与岛主作对。”
少年的面色愈发难看,却无法否认这个结论。无论是死者写下的求救纸条,还是他分明要留活口,却一个又一个接连死去的囚徒,无疑都指向这一点。
陌以新看着他,语气平静:“现在,可以再讲讲先前那位死者的情况了吗?”
灰衣少年神色一滞,片刻沉默后,他仍旧面色阴沉,却终于吐出一个字:“说。”
话音落下,那妇人像是终于找到出口,压抑许久的惊惶一股脑倾泻出来:
“这事真真邪乎!前几日,秦大爷便和今日的穆老哥一模一样。本来都好端端的,忽然就极为痛苦,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秦大爷说过,他今年已经七十高龄。古稀之年的老人,我们以为是在囚室里吃苦受罪,身子撑不住了,连忙上前手忙脚乱扶住他……便见他已没了气!”
她声音颤抖,越说越慌:“和方才一模一样!”
那年轻女子也跟着点头:“后来我们都觉得,秦大爷毕竟上了年纪,或许是突发心疾走了……可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