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与石缝间已冒出新生的野草,虽不算太高,但已蔓延开来。院落里落叶未曾清扫,沿着石阶铺了一层枯色。许是因为海边潮湿的缘故,院中的土色依稀都有些发黑。
门扇与窗棂上覆了一层灰白尘土,用手一抹会留下清晰痕迹。屋檐下、角落间更有新结的蛛网。
种种迹象表明,此处近来的确无人走动,却也不至于太过久远,大约应在月余之间。
林安接着走进里屋,继续寻找人的痕迹。
只见床铺整整齐齐,被褥俱全,只是蒙了一层细灰。打开衣柜,里面衣物整齐叠放,并不空缺。
桌上茶壶里还留着早已发黑的茶水,书卷摊开在桌上,笔墨未褪。旁边墙角处,针线篮翻倒在地,无人拾起。
林安眉头蹙起,这一切完整的生活痕迹,根本不像是打点行囊后举家搬迁的模样。
她没有在屋内久留,最终还是向厨房走去。
水缸里的水已经生了青苔,水面漂着几只虫尸。柴堆还在,但柴草微微受潮,有的已经发霉。炉灶里残留着冷却的灰烬,上面落了一层细灰,看起来已有些时日未再起火。
林安正暗自琢磨,身后忽然有人唤道:“石丫头。”
她回头一看,是李婶。
“李婶?您怎么来了?”
李婶笑道:“你哥哥又是给工钱,又是让床铺,我怎能不照应你?方才那人一走,我便寻思着得来看看你。看你还杵在这儿犯难,怎么,是不会生火么?”
“真是多谢李婶了。”林安面露为难之色,半真半假道,“火倒是会生,可我看这些柴,怕是用不成了。”
李婶也叹了口气:“可不是么。不过你也莫愁,待会婶子带你去林里拾些新柴,此时天色还早,离午饭还宽裕得很。只是可惜了那些劈好的柴……”
说着,她又一脸惋惜道:“柴倒也罢了,我那户原先还养了鸡鸭。鸡毛鸭毛掉得到处都是,如今只剩下两只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在菜圃里翻找虫子苟活。其余的连尸体都见不着,怕是都被黄鼠狼叼走了。
还有后院那片菜圃,荒草丛生,青菜烂在泥里,豇豆也被虫啃得坑坑洼洼……啧,都是可惜。那岛主实该早些招人来打理,也不至于这般齐整的屋院全荒废了。”
林安听李婶絮絮念叨着,方才的疑惑更深。
二人遂一道往林间去拾柴,途中还遇见另外三名女子也在四处捡柴。李婶性子爽利,极善交际,见人便笑着招呼。
对于捡柴,李婶显然也很有经验,林安便跟着有样学样。
她一边拾柴,一边不动声色地四下张望。不多时,目光便是一顿。
林子深处,透过枝叶缝隙,她隐约瞥见一幢屋舍。那屋子虽不大,却与她们被分派的那些院落相距甚远,仿佛特意藏在林木深处。
林安心头一动——莫非,那便是岛主的住处?
只是此刻身边有人同行,又有任务在身,她自然不好过去细探,只得按下心思,悄然将方位记下。
待柴拾得差不多,二人一同往回走。李婶随口叮嘱:“这下没问题了,你生起火来,随便炒几个菜便是。”
林安顿觉一个头两个大。她从小是吃大锅饭长大的,从未自己做过饭,更何况是在这陌生的时代,她根本连火也没有生过。
她只得讪讪看向李婶,为难道:“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院落荒废至此,哪还能寻到食材做饭呢?”
李婶讶异看她一眼,道:“鲜肉鲜菜自然放不得,可寻常人家必定米面油盐俱在,通常还多少会存些风干腊肉、干菜酸菜,再加上还有冬瓜、萝卜、芋头这些,更不怕放坏,足够每天一日三餐了。”
林安愈发为难,此时若再藏拙,只怕做不出饭坏了事,只好硬着头皮道:“李婶,实不相瞒,其实我不会做饭。”又连忙补上一句,“但我有力气,要添柴、跑腿、颠锅,都没问题!”
李婶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是叹息着摇了摇头:“村里哪家的姑娘没下过厨?唉,有那么个会疼人的哥哥真是不一样。”
林安一噎,只得顺势找补道:“从前也想学的,可哥哥嫌我做得难吃,不许我碰灶火。”
李婶忍不住笑起来:“你那哥哥也是面冷心热。说来也怪,像你们这样年岁差不多的兄妹,通常都是从小打到大的,少有你们这般相亲相爱,真是稀罕。”
林安嘴角抽了抽:“是哥哥让着我。”
李婶又是一声叹息:“罢了,别难为你。我来做吧,顺手多炒两个菜匀给你就是。”
林安忙不迭应下:“多谢李婶!”
李婶摆摆手:“谢什么,你哥哥那份工钱可都算在我头上呢。不过,方才那人最后吩咐我,让我将咱们几个做好的饭送去岛西头。既然你不下厨,等会儿你就去跑腿送饭罢。”
林安闻言,眼中骤然一亮,心里更是大喜。
人人都要吃饭,借送饭之机,或许又有机会见到陌以新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
一间简陋的柴房里,空气混杂着干草的腥涩与灰尘味。
陌以新倚墙而立,目光沉静。叶饮辰则躺在一堆稻草上,昏迷不醒。
方才,那灰衣少年肩扛叶饮辰一路而来,将他扔到地上,语气冷硬:“此人在赌场欠债,被人追杀,我恰巧救下。你看着,别叫他死了。若他醒来,及时禀报。”
陌以新只是简单应下,并不多问。灰衣少年又拿来一只简易药箱,便站在一旁。
陌以新神色不改,在那人眼皮子底下弯身动手,将叶饮辰身上草草缠裹的旧布拆开,重新清理伤口,敷药、绑扎,井井有条。
灰衣少年看了几眼,见他确有几分本事,这才略露满意之色,终是转身离去。
那人走后,陌以新又喂叶饮辰服下一颗白色药丸,将一切收拾完毕。
叶饮辰服过昨夜那颗药后,状况果然稳定了许多,高热已退去些许,只是失血过多,至今仍未清醒。不过有这伤药的辅助,醒来也是迟早的事。
真正需要记挂的是,那人费心将他掳来,又偏偏不让他死,这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用意?
还有失踪的石月……她是否当真也在岛上?是被困在这里同样留着一命,还是……已经死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沉闷的柴房里,忽然响起一声低低的闷哼。
陌以新眸光一瞥,只见地上之人并未醒来,只是干裂而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吐出两个字:
“林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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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林安……”
陌以新眉心骤然一跳, 双眉紧紧蹙起,在眉间刻出一道冷冽的痕迹,整个人的气息瞬间沉了下去。
“别走……林安……”叶饮辰也微微蹙眉, 似在梦魇之中, 断续低语, “玉笛……我的玉笛……”
陌以新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他手中那支玉笛上。
他还记得,昨夜亲眼目睹叶饮辰被刺时,这支玉笛是插在他腰间。他被人扛着一路颠簸,腰间的玉笛本该早已遗失,却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手里,即便昏迷过去,也紧攥不放。
而那灰衣人自然不理会这些,于是玉笛直到此时仍在他掌中。
若非珍之至极, 又怎会如此执着?
陌以新心念一转, 转瞬便生出个令人不快的猜测。
他的唇线冷冷抿直, 眼底掠过一抹幽暗。
“吃饭了!”门板忽被推开,一个哑声哑气的声音闯入。
陌以新收敛眸光,转头望去——这是他来到岛上后,在灰衣少年之外见到的第一张新面孔。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 额头上缠着一圈粗布, 衣着粗陋,似是干苦力的模样。
他的神色迅速恢复冷淡,应了一声, 随那人走出柴房。
一路来到海岸边的林间,只见此处的树木已被砍倒一片,粗壮的枝干横七竖八堆叠在地, 硬生生开出一片空阔之地。
先前去伐木做工的那二十来人,此时也都聚拢在此。
所谓吃饭,原来并非围桌而食,而是就在这林间草草用饭。有人盘腿席地而坐,有人坐在新砍出的树桩上,还有人坐在横倒的树干上。
陌以新只扫过一眼,目光很快停住。
纷乱人群之中,那唯一一抹明亮格外醒目——林安。
她身侧放着担子,正俯身从担篓里一次次取出碗碟,逐个分发下去。阳光落在她眉眼间,形成一片暖色。
她似乎听见来人的动静,转头望来,当即眼睛一亮,扬声唤道:“哥哥,你来了!”
她眼中的光鲜活而真切,那一声呼唤,带着不加掩饰的亲近。
陌以新的眉目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他脚步加快,径直走向她的身边。
林安又取出一个食盒,笑盈盈递到他手中:“给你留的,快吃吧。”
一旁立刻有人打趣:“哎哟,有个这样清丽又贴心的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另一边,一个坐在树干上的年轻小伙子,向陌以新热情招呼道:“大哥,来这边坐,我边上还有位子!”
他另一边的中年大叔拱了拱他的肩,调笑道:“哟,你这小子倒是贴心,怕不是看上人家水灵灵的妹子了,这么快就想着讨好?”
小伙子脸腾地红了,挠了挠头。
林安眼见陌以新刚刚微扬的嘴角转瞬又压了下去,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提醒:“哥……”
陌以新神色一敛,不理会那声招呼,拉着她在另一处树桩坐下。
小伙子又挠了挠头,却也不觉难堪,继续埋头吃饭。
陌以新打开手中明显比旁人更满的食盒,道:“一起吃些?”
林安摇头笑笑:“来送饭前,我吃过了。”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怎么样,是他吗?”
陌以新手中动作一顿,只吐出一个字:“嗯。”
“那他怎样了?”
“尚可。”
林安一怔,不明白陌以新怎地忽然惜字如金到如此地步。
她心里一动,又追问:“他醒了吗?还发热吗?”
陌以新抬眸,看向她:“没醒,在做白日梦。”
林安:?
她正欲再问,方才领着陌以新过来的那名额头缠着粗布的男子忽然开口,语气冷硬:“送完了饭,便快些走人。”
林安也注意到这个在灰衣少年之外,唯一一个“岛上人”,神色一凛,便要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