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他的身影清冷挺拔,仿佛拒人千里。然而他手指却微微收紧,始终未曾松开牵着她的那一只手。
林安正色问道:“听起来,那两个‘囚犯’的死,的确并非岛主所为?”
陌以新微微颔首,神情冷峻:“不知他要活口作何用,但他确实不想让他们死。”
林安若有所思,喃喃道:“那么凶手又究竟为何要杀人?或许,真与岛主的目的有关,真是为了破坏岛主的计划?”
岛主所谋之事,对他而言显然极为重要。所以,当他特意留的活口又死了一个,他才会如此暴怒——一个人死,或许只是意外;两个人死,便绝对再不容忽视。
可要命的是,他自己毫无头绪,又另有要事;而贱奴无能无用,甚至有内鬼嫌疑。偏偏这时,陌以新以冷静与清明示人,自然成了他眼中最合适的棋子。
即便不能当真查出什么隐情,至少也可以暂时收为己用,加强囚室看守,不至于再让人接连死去。
更何况,如今,他自以为已经掌握了陌以新的“秘密”,认定此人有把柄,又有所求,威逼利诱之下,自然能用得更放心了。
陌以新看向她:“听你的口气,似乎已经认定,这背后另有凶手。”
林安点头:“巧合太多,很难是真的巧合。
第一个死者,是七旬老者。第二个,是残疾男子。你觉得,凶手究竟是随机杀人,还是有所选择?”
“那人不是残疾。”陌以新道,“我摸过他的膝盖,他膝关节早已肿胀外翻,显然是患了骨节痹痛之症,因常年风湿旧疾而导致的畸形和跛行。
常言道,‘痹症入骨,举步维艰’,在外人看来,便像是不良于行的残疾。”
风湿……林安恍然,轻轻点头。
海边湿气重,雨水多,本就易患风湿。在那阴冷幽暗的囚室里,则更会加重症状。囚犯彼此不熟,只见他走路一瘸一拐,自然便当他是残疾人了。
她问:“那么依你查验,他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陌以新神色微敛,缓缓道:“没有任何中毒迹象。从表象来看,的确是发病暴毙。身体僵直骤然倒地,像是中风;可两人都手捂胸口,又像是心疾。”
他顿了顿,微微蹙眉:“至于真正的死因,我却也无法分辨。”
林安叹息一声:“要是风青在就好了,他一验尸,一定能得到更确切的答案。”
她吐出一口气,又振作精神,宽慰道:“不过也不必担心,我们掌握的信息还太少。既然那岛主已经初步相信了你的鬼话,还要你调查此事,那么明日便可以正大光明地盘问,一定能找到更多线索。”
陌以新唇畔勾起一抹浅笑,点头应下,又问道:“我原是想去你屋里寻你,没想到会在路上碰见。三更半夜,你怎会出门?”
林安将自己夜探孤屋的打算简单说了。
陌以新听完,神色复杂:“你在江湖中,一向便是如此行事的?”
林安自得一笑:“在缎仙谷查疑案,在神影门夜探禁地,还被拘魂鬼抓走过……这些事迹,以后有时间再同你细说。”
她眼眸清亮,言辞间满是不经意的狡黠,倒叫陌以新胸口一紧,心底涌起说不清的滋味。
“看来,我的确是错过太多了。”他低声似叹,“一起去吧。”
夜色愈发浓重,林间虫鸣阵阵。两人十指相扣,沿着幽暗的小径并肩而行。四周松木森森,月光从枝叶缝隙间洒下斑驳的影子。
那座白日里瞧见的孤屋,终于出现在眼前。
夜色之中,这处屋舍愈加阴沉,却与林安想象的破败宅院全然不同。
墙体是上好的青砖,砌得整整齐齐,屋檐瓦片棱角分明,就连院前的石阶,也比别处打磨得更为平整。
只是门板紧闭,上头竟还悬着一把早已生锈的大锁,与这整饬的宅子有些格格不入。
陌以新抬起锁打量几眼,随后从怀中取出一支金簪,屈指几下,咔哒一声,锁已应声而开。
林安不由挑眉:“第一次亲眼见你做这种事,是花世教的?”
陌以新轻笑一声:“当年他总爱吹嘘这点手下功夫,我便也学了几招,只为反唇相讥罢了。”
林安微愣,随即失笑摇头:“真不知你那时是怎样一个人。”
陌以新指尖一顿,眼底闪过一抹暗色,随即将门轻轻推开,语声平静:“进去吧。”
门轴吱呀作响,两人推门入内,又随手将门掩上,黑暗扑面而来,仿佛与世隔绝。
空气中夹着尘土的味道,却又似乎混着淡淡的香灰气息。
陌以新打开火折,只见屋中陈设极为简单,四壁空空,只有正中摆着一张供桌。
那桌子并非寻常木料所制,而是整块上好的紫檀木雕成,在微弱火光下泛出油润光泽。桌脚雕有云纹,线条流畅,透出厚重庄严之气。
桌上放着一个香炉,亦非寻常铜器,而是鎏金的古制,炉身依稀可见细密的花纹。炉口堆积着厚厚的香灰,显然曾无数次燃香供奉过。
然而,真正吸引人目光的,并非供桌,而是墙上悬挂的一幅画像。
火光一晃,画像中人映入眼帘。
两人的目光同时定格在那张面庞,呼吸仿佛在瞬间滞住,神情同时僵硬下来。
画上之人,并非寻常所见的佛祖菩萨,而是一身红衣,眉目桀骜,纵使笔墨刻意描摹得庄严神圣,却依旧难掩恣肆张扬之气。
——不是花世又是谁?
林安心头大震,刚刚提到花世,转眼便看到了花世的画像?
他的画像怎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被人供奉的角色?
脑中千回百转,她讷讷道:“他不是还没死吗?”
陌以新本也十分意外,听她此言,不由笑出声来:“这是长生牌位。所谓长生牌,是供奉活人的。通常是感念恩人功德,每日焚香礼拜,为恩人积福延寿。”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只是,此地怎会有花世的长生牌……”
林安的目光向下移动,画像正下方,的确立着一块牌位。
这牌位高得几乎超过寻常牌位的两倍,显得厚实沉重,通体乌木打磨,棱角光洁,气势森然。
正中鎏金镌刻着两个大字——“花世”。
那两个字金光灼灼,在昏暗火光中依旧十分耀眼。
牌位之大,字体之亮,比林安能想象到的所有牌位都要夸张得多,仿佛生怕旁人看不见一般。
林安愈发讶异,喃喃问道:“花世可曾提过,他在海外孤岛上还有故人?”
陌以新摇了摇头:“那人向来肆意妄为,自己做过什么,怕是自己也不尽然记得。”
他顿了顿,微微眯眼:“不过,海外孤岛这种地方,理应印象深刻才对。”
林安百思不得其解。这样一座神秘的屋子,她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里面或许有暗格机关,或许有禁忌密室,或者甚至有死人……
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推门一看,映入眼帘的竟会是一幅被供起来的画像。
而画像中人,居然会是花世!
这结果荒谬得令她思绪反复翻涌。
她沉吟片刻,才从怀中取出备用的火折,沉声道:“以新,屋子太黑,时间有限,我们分头搜索,或许能在某个角落找到玄机。”
陌以新神色一滞,牵着她的手不由一顿。
他并不想“分头搜索”,却更不能因这点矫情的私心而拒绝她分明合理的提议。
他心底升起一丝不足为人道的遗憾——夜探空屋,若真撞见什么惊悚可怖之物,她一时受惊,他自然便可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多几分亲近。
“嗯。”他淡声应下,指尖收紧又松开。
林安话一出口,已径自转身,快步朝屋子深处走去。微弱的火光在她身影周围跳动,把她纤细的背影拉得忽长忽短。
陌以新薄唇紧抿,片刻后才终于移开视线,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而去。
林安循着墙壁仔细搜查,除去正中那巨幅画像,墙面上什么也没有。正踌躇间,脚下却忽然一绊。
她心头一动,连忙俯身察看。
月光照不到地面,火折的光亮又太过微弱,一寸寸照去实在太慢,她索性伸出手臂,在地面上摸索起来。
粗糙的石板,冰冷的缝隙……
忽然,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她呼吸一紧,手指停住。这似乎是——
一把锁?
林安连忙将火折凑近,微弱的光亮下,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把锁。
与门外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不同,这锁极为精致,竟是一把从未见过的圆形锁。
它的边缘光滑,纹路繁密,光泽闪亮,仿佛从未被时光侵蚀过。约莫巴掌大小,一眼便能看出其工艺之精巧,绝非寻常物什。
有锁,自然便有门。林安凝神再一细看,才发现这锁所挂之处,竟隐隐勾勒出一道暗门的轮廓,与地面石板严丝合缝。
林安眼睛顿时一亮,一面伸手摸向这锁,一面低声唤道:“以新,这里有发现——”
话音未落,陌以新的声音几乎同时在另一头响起:“有人靠近,走!”
林安心头猛地一惊,指尖立刻从锁上弹开。转身前,只来得及再多瞥一眼——在那把锁旁,暗门之上,依稀可见淋漓的暗色,在黑暗中辨不真切,但……似乎很像血迹,又或者,只是别的什么污渍而已?
转瞬间的念头已来不及细想,林安连忙站起,疾步跑向门口。
陌以新已将木门拉开一道缝,伸手拉住她,先后挤了出去,随即反手“咔哒”一声,将那锈锁重新挂回原处。
二人悄无声息远离此地。林安心头怦怦直跳,却始终没听到追来的脚步声。
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她才敢回望一眼——一个身影正自林中出现。
定睛一看,竟又是方才刚见过的灰衣少年!
他信步走到屋前,先是左右张望几眼,继而抬手取下大锁,低头端详片刻,随即开锁入内。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都看清了对方眼中的决断——此地不能再停留。
两人同时转身,迅速撤离,脚步飞快却轻若无声。
林安心里很清楚,少年刚刚才跟踪过陌以新,本应回去睡觉,此刻却又折返到这屋子来,必定是他走后又左思右想,还对陌以新存有最后一丝怀疑,索性又来这里检查一番。
而这恰恰说明,这间古怪的屋子,的确便是这位岛主最为在意的东西。所以,只要心中稍有疑虑,他第一件事便是亲自来此查看。即便已是三更半夜,即便仅仅只是一星半点的不确定而已……
很显然,这里对他至关重要,所以丝毫不容有失。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不能再冒险观望。若被少年察觉他们对那屋子起了兴趣,那么此前所有的努力与伪装,都将顷刻间前功尽弃。
二人脚下疾行,始终静默无言,直至一路走到林外的海岸边,方才停下脚步。
夜风扑面,潮声滚滚。林安呼吸声渐渐平复,心头却被越来越多的疑云层层压下。
“我真的想不通……”她盯着海面,眉心紧蹙,“这样一座孤岛,又有一座孤屋,本就透着古怪。可偏偏那屋子里,供的居然是花世的画像……花世与这座岛,还能有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