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下意识喘息着,耳根已经烧红一片。
陌以新垂眸,眼底暗潮未退,指节却收得死紧。他又挣扎片刻,终于缓缓收回了停在纤细腰身的手。
林安的呼吸渐渐平复,头脑中也逐渐恢复清明。
她终于回忆起,自今日送午饭开始,陌以新便莫名得惜字如金,看起来不大对劲。
可今晚,从应付岛主跟踪,到探查那间空屋,再到方才的案情推演,他始终镇定如常,也只字不提心事。
偏到快要分开之时,他才将心里那一笔账翻出来,竟是一直憋着,在这等着她呢……
正琢磨间,陌以新先开了口。
“对不起。”他声音低沉沙哑,压着胸腔中的热意涌动。
林安气笑了:“你每次做完这种事,都要道歉吗?”
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居然也会如此无赖。
其实她仍旧不明白,既然叶饮辰还在昏睡,陌以新又是如何知晓玉笛是她送的?还险些将自己气疯了……
然而转念一想,这个男人本就城府深沉,擅算人心,只是一贯不将那份算计用在自己身上罢了。
“那玉笛犹新,显然才送人不久。昆山之玉贵重,想必是重要场合。”陌以新音色淡淡,却每个字都隐隐带刺,扎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让他浑身滚烫的血液也在这字句之间沉寂下来。
“你与他共赴七夕盛会,送上专属的七夕贺礼。”他一字一句,愈发艰涩,“安儿,这会让我觉得,我才是后来的那一个。”
林安一怔,解释道:“你误会了,那不是七夕贺礼,是他的生辰贺礼。去兰夜香桥会,也是他的生日愿望。”
话一出口,她忽觉不妙。
她所言句句属实,可仓促之下,她竟忘了考虑一件事——陌以新的生辰,也在七夕。
果然,声音落地,周遭空气倏地静默。
陌以新垂下眼,呼吸缓缓压下,手背绷出青筋。月光洒在他冷峻的轮廓上,硬生生镌刻出一层凌厉。
林安连忙补充:“我自然记得你的生辰,只是那夜你来得突然,后来又发生那样的事……”
此时此刻,她也想要扶额望天。世事怎就如此巧合,一个两个,竟都生在七夕?
甚至还有那对被花世救下的夫妻,他们走失的儿子也是七夕生辰……
等等,生辰……
林安忽然神色一动,她好像记得,似乎还听人说过,有谁也是在七夕前后过生辰……是谁来着?
陌以新见她竟在此时跑了神,脸色越来越黑。林安余光瞥见,连忙收回思绪,却又不知还能如何劝解。
她索性挺直腰板,理直气壮道:“一件生辰礼物,和方才那样的亲近,若给你选,你要哪个?”
陌以新眼神陡然一深,又一步逼近,胸中的阴霾化作低沉的声线:“我都要。”
“你——”林安望进他眼底,那一抹夹着委屈与蛮横的执拗,让她的心莫名一软。
她终于叹了口气,正色道:“以新,我们如今身在孤岛,局势复杂,必须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待离开这里之后,无论你想要什么礼物,我都给你。”
陌以新眸光一闪,凝视着她,缓声追问:“无论什么,你都……给我?”
“嗯。”林安毫不犹豫地点头,眼神清澈,“你我已不分彼此,我的,本也是你的。”
柔柔一语,却似春雷勾动心底。胸腔里翻涌的后悔、嫉妒、压抑、心酸……好似被她轻轻一击,尽数碎裂开来,化为一片春水,漫过四肢百骸。
他低下头,额角贴着她的发,长长吐出一口气,唇角勾起一丝近乎脆弱的笑意。
当初是他做错,他以为这辈子都将困在无用的悔恨之中……可她一句话,便又救他于水火。
他在她唇畔轻轻一啄,又抬手覆上方才吻过的地方,掌心炽热,好似要将她的承诺烙进心口。
还好有你……还好是你。
潮声未息,夜色未明。
一夜,便在这混乱与缱绻的交织里,静静消磨而去。
……
清早,陌以新独自来到了停尸之处。
几乎一夜未眠,他的神色却并无半分倦意,眉宇间反倒愈加清明。
昨夜他提过还要再查验尸体,那岛主便没有将第二个死者如同第一个一般,草草丢入海中。院里另一间闲置的柴房,被临时用作停尸房。
地上横陈着的,正是昨日暴毙的男子。
此人名叫穆文康,年仅三十来岁,因患骨节痹痛之症,膝盖畸形,行走蹒跚,被其他人当做残疾。
陌以新从膝盖开始看起,果然与昨日摸到的一般——双膝关节肿胀,畸形外翻,显然是多年严重风湿所致。
细细一看,只见膝关节周围,尤其髌骨两侧与小腿上缘,布满细密黑点,有如针痕,星星点点。局部皮肤有硬结,显得肤色不均,间或可见小片淤斑。
陌以新认出这些痕迹集中的部位——犊鼻、内膝眼、足三里、阴陵泉……皆是治疗膝关节痹痛的常用穴位。
而这些针孔与瘀斑,自然便是长年反复针灸同一穴位后,留下的沉积痕迹。
除此之外,此人生前还算健康,并无其他明显病症。
换言之,这是一个虽旧疾缠身,却并不至于横死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无人接触的情况下,好端端坐着,便突如其来发病暴毙。更诡异的是,这已是短时间内,同样死去的第二人……
陌以新凝视片刻,暂且将思绪压下。他面色如常,推门而出,朝着囚室的方向走去。
昨日那几人,仍旧被脚镣死死锁着,铁链拴在墙上,活动范围不过就只有囚室那方寸之地。
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容清秀却神色戒备的年轻女子,眉宇倦怠的中年男子,还有那个半张脸被面具遮去的少年,全都安静地坐在地上。
空气沉闷,几乎能闻到潮湿石壁间的霉气。
灰衣少年负手站在一旁,冷冷注视,显然是要亲自旁观一切。在他眼皮子底下,盘问自然只能围绕“杀人之谜”,稍有越界,或许便会触碰到他刻意遮掩的隐秘。
这使得盘问本身蒙上了一层微妙的限制。
陌以新神色不变,似未察觉这层暗涌,目光平静落在几人身上。
“上一个死者名叫秦永年,年七十。”他声音清冷,字字分明,“他是死于何日?”
几人互相对视几眼,似乎在犹豫。
最终,还是中年男子低声答道:“四日前,七月初五。”
话音落下,妇人怀中的小儿恰好翻了个身,她神色陡然恍惚,像是被触动了记忆。
“我还记得……”她喃喃开口,眼神涣散,“那日秦大爷才刚咽气,小宝便也被抓来了。他从梦里被惊醒,看见地上横躺的人,吓得哇哇直哭……”
陌以新眉心微蹙,妇人口中的“小宝”,显然便是她怀里的孩子。
他顺势问道:“这个孩子……”
妇人似乎明白陌以新要问什么,直接接口道:“这个孩子,并非我的孩子。我命苦,刚嫁人便守了寡,哪里有福气,得来这么个惹人疼的儿子……”
她絮絮说着,哽咽起来,“这孩子和我一样,也是个没福气的……落到这种鬼地方来……我原想,他还小,不懂得苦,早些饿死,也能早受些罪。可他还那么小……这些年,我多想能有这样一个儿子……”
“废话少说!”灰衣少年冷声呵斥,语气如鞭,直抽得人心头一颤。
妇人一个激灵,当即闭了嘴,紧紧抱着怀中的幼儿,默默流泪。
陌以新沉默片刻,看向灰衣少年,语气不卑不亢:“岛主,有时,即便是随口的无心之言,或许也会暗藏线索。还请岛主稍安勿躁,容他们畅所欲言。”
少年眉间掠过一抹烦躁,冷哼一声:“一堆废话,能有什么线索?”
陌以新淡淡道:“第一个死者,是七旬老人;第二个死者,是行动不便之人。看起来,凶手似乎是在挑选老弱下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妇人怀中的婴儿,声音冷静却锋锐:“可要说孱弱,谁能比得上一岁幼儿?原先我以为,这孩子毕竟有母亲在旁,母亲总会拼命保护孩子,或许凶手也是顾忌这一点,才未对他动手,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那么,凶手的第二个目标,为何跳过了这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幼儿,而选择了穆文康?他虽腿脚不便,毕竟还是个成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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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灰衣少年眉头越蹙越紧, 虽未置一词,却显然默认了陌以新所言。
陌以新微一颔首,继续追问:“依你们所见, 穆文康与你们相比, 有何特殊之处?”
几人面面相觑。
终于, 年轻女子小心开口:“除了腿脚残疾,似乎并无特别之处……他是六月底才被抓来的,除小宝之外,我们中是他来得最晚。”
陌以新略一思忖,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说说你们几人来到这里的先后次序。”
中年男人率先开口:“我是第二个,被抓来已近两月……在我来时,这里只有他一人。”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面具少年,似乎早已习惯对方的缄默, 替他把话也一并说了。
年轻女子点点头, 将话接下:“然后是我, 第三个。再之后,第四个便是秦大爷。”
寡妇接道:“我是第五个,穆文康是第六个,小宝则是第七个……”她话锋一滞, 眼神惶惶, “可惜,如今只剩五个了……”
囚室里一片沉闷,只余铁链轻微的碰撞声。
陌以新自然知晓, 还有第八个——叶饮辰。
岛主抓人,正与他招工一样,挑中的都是不会武功的平民, 甚至还更偏向老幼妇孺这类最难反抗之人。唯独叶饮辰一人例外,于是他便先寻机重创对方,削去还手之力,才带回孤岛。
陌以新收回思绪,接着问道:“你们再仔细想想,穆文康死前,可有任何异常之处?即便是极小的异样,也莫要漏过。”
“我记得一件事。”年轻女子忽然开口,却又有些迟疑,“不过……不是在穆大叔死前,而是在秦大爷死前……”
“何事?”陌以新语声平静。
“秦大爷是在上午去世的。我记得那日清晨,我醒得早,见穆大叔似乎在找东西……”
“找什么?”
“我不知道。”年轻女子微微蹙眉,似是陷入了回忆,“我看见他左顾右盼,口中低声念叨——‘怪了,好像少一个……’所以我才觉得,他在找东西,但……这也只是我自己的猜测。”
寡妇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少一个?难道他……那时候就知道要死人了?我早就觉得,他好像总是心事重重……”
“穆大叔是个好人。”年轻女子垂下眼帘,轻声道,“虽说他来得最晚,却比我们都要镇定,还一直劝我们不要放弃希望。他说,只要撑住,齐心合力,总能等到得救的机会……结果,他自己却……”
她眼眶泛红,泪光微微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