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点水,却似火星落入心口,陌以新喉结微动,愈发不愿离开。
他自然知晓她有分寸,可他担心的,另有其人……
林安已不再迟疑,转身迈开步子,朝着那间柴房走去。
……
囚室中,气氛比以往每一日都更森冷。明明是沿海夏季,空气中却仿佛凝出一层寒霜。
几人小心觑着面前的男人。明明是今晨才来过的面孔,此刻再度出现,却似换了个人般——
眉眼间多了一抹冷厉,仿佛正闷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郁气。浑身的威势沉重逼人,叫人连呼吸都不敢放肆。而他带来的食盒,也没人敢伸手去碰。
此前,他的问题多是围绕两名死者,可这一回,他却直截了当开口问道:“你们可知,自己为何会被抓来?”
几人自然不知,可在那股无形的压迫下,他们只得将被抓前的经历,一桩桩细细说了。
“我是个算命先生。”中年男人道,“平日就在城里街边摆摊,给人算命谋生罢了。因为算得还算准,生意一直不错,日子也这样不温不火地过着。”
年轻女子点点头,附和道:“许大叔说的没错。我刚被抓来时,这里加上我也才三个人……一开始都人心惶惶,郁郁寡言,可后来日子久了,闲来无事,便也聊起过,许大叔还给我算过一卦。”
她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神色忽然微微一变:“说起来……我被抓前,也刚刚算过命……”
“说仔细些。”陌以新道。
女子迟疑片刻,垂下眼睫,低声道:“我平日极少去城里。那日进城,看到街边多了一处算命摊子,从前不曾见过。
招牌上写——‘老道下山,分文不取,只算有缘人。’我一时好奇,便停下脚步,想……想算算姻缘。”
寡妇好似起了兴致,忍不住问:“算得如何?”
年轻女子本还带着几分羞赧,说到此处,神色却渐渐发白,指尖轻轻绞着衣角,摇头道:“他给了我一句批语——‘桃花带煞,半途成殇。’我听了心神不宁,没想到下午回村路上,便被人敲晕抓来……”
寡妇闻言,长叹一声,喃喃道:“妹子,你与我倒是一样,都是苦命之人。你说的那个摊子,我也去过。我这情况,自然没什么姻缘可算,我问的是运势。”
她越说,眼神越是黯然:“那道士只回我一句——‘福薄运浅,步步灾劫。’我那心凉的啊……结果又被抓来这鬼地方,可不正应了那一句吗?说起来,那道士还真有些本事……”
陌以新眉头微微蹙起,眼前三人,一个算命先生,另两个则是在被抓前恰好都算过命——这其中,未免太过巧合。
年轻女子神色一紧,忍不住惊呼:“莫非……咱们被抓,竟都与算命有关?”
那身为算命先生的中年男人却摇了摇头:“不是啊。你忘了,秦大爷就没算过命。他刚来时,我还说闲来无事,替他也算上一卦。可秦大爷只摆手,说他活到那一把年纪,从来不信命,也从来不算命。”
年轻女子一怔,显然也想起此事,道:“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穆文康呢?”陌以新追问。
中年男人沉吟片刻,摇头道:“后来人多了,倒没再提过这事。”
寡妇却低声插话:“可我还是觉得,他总是心事重重的……有几次我喊他,他都跟没听见一般。”
陌以新记得,寡妇早晨也提过此事。
年轻女子蹙着眉,犹豫道:“其实我觉得……穆大叔好像是身子不适。只有每日晨起后那段时间,神色才稍缓一些。
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日用饭——午饭时,他还会自己撑着起来,虽然一瘸一拐,却总能走到食盒前;可到了晚饭,他几乎起不了身,每次都是我顺手把窝头送到他边上。”
身子不适,晨起稍缓……
陌以新眸光倏然一凝——难道是……
他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念头,若真是那样,那么,穆文康所说的“少一个”,恐怕也是指那个东西了?
……
柴房中,依旧阴湿昏暗。
林安刚刚将手中药箱放在一旁,叹息一声,道:“后心这道伤,比上次肩上的刀伤还要重。上次你后背那道刀口才刚愈合,如今又被刺裂了……”
叶饮辰重新披上外袍,拢起衣襟,虚弱地咳嗽两声,笑了笑:“还好,你的包扎手法,在我这练了这么多次,如今已是越来越熟稔了。”
林安心头一酸,低声道:“在我身边,你总是受伤……我真要怀疑,或许我是你的灾星。”
叶饮辰注视着她,眼神温和而执拗:“这样的灾,我甘之如饴。”
林安眼中轻轻一颤,又避开视线:“明明已经吃了好几颗疗伤圣药,怎地你脸上还是不见一丝血色……”
叶饮辰沉默片刻,声音淡淡无波:“因为这次伤的是心。”
“那也——”林安的话戛然而止,她忽然明白,他说的心,是指什么。
空气静默了良久,她才再次开口:“对不起。”
叶饮辰轻笑一声:“你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林安沉默不语,除了道歉,她竟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不管什么话,对于历经生死的他而言,都太过轻飘飘了。
叶饮辰正欲再说下去,忽而耳尖一动——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履间的节奏略显急促,显然带着几分心急。
他眉梢轻轻一挑,心思电转,眸底浮上一抹冷意。
他伸手抚向腰间的玉笛,嘴边原本的话转了个弯,朗声道:“至少在那一夜,你是全心全意只与我一人。”
果然,门外的脚步骤然顿住,好似生生钉在原地,带着猝不及防的震惊与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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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至少在那一夜, 你是全心全意只与我一人。”
叶饮辰眸光沉沉,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竟宛若初见时那般玩世不恭, 琥珀色的眼眸中却氤氲着一片朦胧之色。
林安想起河畔露宿那夜, 他收到玉笛时的欢喜, 又叹息一声,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林安。”叶饮辰伸手,指尖冰凉,却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他的目光一瞬不眨地锁在她身上,声音温柔,一字一句却都格外清晰,“这一路,你我生死相随, 你可曾有过——哪怕一刻, 为我动心?”
林安心头一颤。
她想起神影门中, 他独身闯入,来寻骑白马的姑娘,成了漩涡中唯一不变的安定。
床帐前,他白衣浴血, 长剑横起, 冷光与猩红交织,生生挡住了扑向她的一切杀意。
湖心岛,他摘下鬼面, 一袭紫衣猎猎鼓动,沉默地将她拥入怀里……
许多画面,一幕幕在她眼前闪回, 清晰得仿佛就在此刻。
触动?自然有。
动心?或许,是她这颗心太小,太愚,竟放不下第二个人。
空气愈发沉寂,叶饮辰几乎听得到,门外那道愈显沉重的呼吸。
他又逼近半寸,眼底深处尽是执拗,字字如锤般叩响:“七夕那夜,你甩开陌以新,毫不犹豫追上了我。这是否意味着,在你心里,至少有一点点……是我?”
“吱呀——”
柴房的旧木门忽然被人从外推开。
木轴摩擦声划破寂静,将这一刻胶着的气氛生生割裂。
林安心头咯噔一惊——以灰衣少年的风格,必是要等火彻底扑灭,将人全都遣散,再确保小屋无恙,才会回来,怎么也不该如此神速才对。
“安儿一向扶危济困,夜君想多了。”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林安下意识回头看去,门口站着的,是陌以新。
风携着海边特有的潮气灌入,他一身长衣猎猎,熟悉的眉目清隽如画。
林安霎时大松一口气,朝他露出一个笑容,却见他的目光并未与她对视。
那双深邃的眼,冷冷落在另一个位置。
林安跟着他的视线瞅了一眼,表情顿时僵在脸上——叶饮辰的手,正紧紧抓着她的手。
林安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猛地抽开了手,心头大叫一声糟糕。
陌以新这人,昨日不过见到一支玉笛,都已经疯了,那现在……
她动了动唇,正要开口解释,却见陌以新已信步踏入门中。
他步伐沉稳,神色如常,连唇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温润得几近完美,看不出一丝异样。
林安:?
她有些不明所以,只是终于回过味来,陌以新方才那句话,似乎是在回答叶饮辰的问题……
所以,那个执着的,几乎是诱哄一般的问题……他听到了?
虽然陌以新的神情无懈可击,举止亦是自如得体,但林安愈发觉得,情况很不妙。她有点担心,叶饮辰会成为下一个被害者……
陌以新已经走到她身畔,俯身,向她伸出手来。林安牵住他的手,站起了身。
叶饮辰眼神一暗,忽而倚回墙上,唇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陌大人既然喜欢偷听,为何不听完?还是——不敢?”
林安额角一跳,闭了闭眼,扶额。
叶饮辰再开口,嗓音带笑:“林安,辛苦你为我换药。你的手法,我还是更习惯些。”
林安:……
你故意的是吧!林安瞪他一眼,眼神示警。
叶饮辰只挑了挑眉,不为所动。
两人的目光交汇太过明显,陌以新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僵,攥着林安的手不由自主收紧。
林安连忙轻咳一声,看向陌以新:“那边怎样了?”
陌以新眸光掠过叶饮辰的衣襟,那半敞的散乱,清清楚楚落在他眼底,如针如刺。
他牙关一紧,将喉间的酸涩尽数吞入心底,硬生生收回目光。
他垂眸看向林安,嗓音低沉,语气尽量柔和:“至少,那两桩命案,已经可以破了。”
“什么?”林安眼底骤然亮起,惊喜溢于言表,“怎会这么快!”
她觉得,陌以新离开不过片刻光景,也就是她为叶饮辰换药包扎的工夫,他便敷衍似的去而复返,居然是……已经解决了?
“是谁做的?”她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