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狂喜早已炸成漫天烟花,他的身体更是紧绷到了极限。
脑海中仅仅还盘踞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便在此时,林安脚下忽然一绊,身子骤然倾斜。陌以新轻而易举将她稳住,唇齿依旧不肯放开分毫。
“等等……”林安双手尽力撑住他的胸膛,终于艰难挣脱出一线空隙,急促喘息着,声音犹在轻颤,“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她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已落向脚下。下一瞬,她瞳孔猛地放大,双目圆睁,喉间溢出一声惊叫。
陌以新心口一紧,本能地将她圈进怀里护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眉头登时紧蹙。
脚下,竟是一具尸身。
海水翻涌间,白骨与残肉交错浮沉。皮肤早已成片剥落,面部更不成形,只剩森白的牙齿裸露在外。
海草与泥沙缠在身上,粗布衣裳残破不堪,紧紧裹着瘦削的骨架,被海水冲刷得泛出死寂的暗色。
间或可见几处骨骼表面有不自然的缺口,像是刀锋划过的痕迹,仿佛在默默诉说——这并非溺死或自然横死,而是一场杀戮的余烬。
咸腥与腐臭混杂,伴着潮水扑鼻而来,叫人几欲作呕。
林安自问已见过不少尸体,却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可怖的残尸。
她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攥紧了陌以新的衣襟。
“别怕,我在。”陌以新沉声道。
设想中突遭惊恐而借机安抚的场景,竟当真出现了,却偏偏出现在他最不愿被打断的时候。
片刻惊惧后,林安已经迅速稳住心神,她松开手,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再次直视脚边的尸骨,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岛主曾说,秦大爷死后,他便是将尸身丢进海里。
难道……
陌以新似是捕捉到她的心思,低声解释:“时间不对。从尸骨来看,此人在海水中漂沉已至少一月有余,比秦永年要早许多。”
林安眉心紧蹙。虽说潮汐能将尸体推回岸边,可尸体断不会凭空现于孤岛。此人八成还是从岛上被抛入海中,再在海流作用下兜兜转转,最终又机缘巧合被冲回了岸上。
倘若比秦永年更早……那岂不意味着,很可能早在秦永年遇害之前,那岛主便已向海中丢过尸体,所以当秦永年死后,他根本就是轻车熟路……
一个月,一个月……
“怎么会……”林安心口一紧,满眼惊疑,喃喃出声,“是岛民……从前住在这里的那些岛民,都是被杀掉的……”
陌以新眉头一沉:“你说什么?”
林安拉住他的手,疾声道:“跟我来!”
……
一路回到林安被分到的院里,她点起灯火,目光飞快在四周扫了一圈,旋即走到院角,拾起靠在墙边的铁锹,对着院子正中一块平整泥地,径直挖了下去。
陌以新从她手中接过铁锹:“有我在,怎么还想着亲自动手?”
林安没有推拒,索性先开始解释道:“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我便觉得十分古怪,这里看起来,像是已有月余不曾住人,可一切完整的生活痕迹,根本不像是打点行囊后举家搬迁的模样。”
陌以新认真听着,铁锹一次次插入泥土。
林安接着道:“我一直在想,原先那些居民,到底去了哪里……之所以不曾想到那种可能,是因为那实在太过丧心病狂。
即便是现在,我也根本无法想象,会是怎样的深仇大恨,才能让那个人狠下心,将从前的居民一个个屠杀殆尽,还丢进海里……”
陌以新没有出声,只是挖掘的动作愈发有力。忽然,他手下铁锹一顿,低声开口:“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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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林安心头一震, 急忙俯身望去,只见翻开的泥土中,隐约混着一片斑驳的红褐色痕迹。血迹已与泥土交融, 若非刻意翻掘, 根本难以察觉, 却又分明昭示着残酷的事实。
陌以新将铁锹放到一旁,冷光映在他眼底。
林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第一次踏入这院落时,她便觉得泥土的颜色比寻常更深,当时只以为或许是海边潮湿,土壤常年受潮,才会如此。
可方才岸边那具残尸,宛如一记重锤,将她心里的模糊念头敲得清清楚楚——这些岛民最可能的结局,不是搬迁, 而是被彻底抹杀。
那么, 这院中发深的土色, 就极有可能是岛主在招工上岛之前,刻意掩去的痕迹。那些染入土地的斑斑血迹,被层层翻土掩埋,就像从未存在过。
林安指尖发凉。她几乎可以断定, 不只是这一处, 在这片荒寂的孤岛村落里,每一户院子,恐怕都潜藏着同样的秘密。
如果这座孤岛, 曾经葬送过那么多条性命……
那么那个身为“岛主”的灰衣少年,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而他要图谋的事,又会是什么?
林安心头一紧, 刚上岛那日,岛主对众人吩咐时,她曾听见几个字眼——伐木、推车、挑担。
这两日趁着送饭的工夫,她也有意无意地打听过,他们的确是被派到林中砍伐树木,再制成挑担和推车,正如她先前的猜测一样,与“搬运”有关。
可是,所谓花世的宝藏已被陌以新亲口推翻,尸体又早都抛入了海中,他究竟还要搬运什么?
答案,或许仍旧落在那间小屋里。
念及此处,林安眸光一颤,神色变了又变。
“怎么了?”陌以新觉察到她的异样。
林安喃喃开口,声音发紧:“以新,或许……我做错了一件事。今日我放那一把火,只想着将岛主引开。可是,每一个前去救火的劳工,自然都亲眼看到了那间小屋。
那岛主丧心病狂至此,能将从前的岛民屠戮殆尽,那么……那些窥见到秘密一角的劳工呢?”
陌以新握住她的手,沉声安抚:“先别担心,至少眼下,他还需要那些人为他做事,不会轻易动手。”
林安思忖片刻,仍旧愁眉不减:“还有囚室那边,那个隐藏的凶手还在接连杀人,我们自然要尽力阻止。可是……若此时将真凶交给岛主,你便也失去了利用价值,不再方便行事。”
陌以新眸光一凝,道:“那边,我会安排。”
……
次日。
再次面对这位“岛主”,陌以新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昨夜那些触目惊心都与他无关。
他开口,声音沉稳:“在下不负岛主所望,已经查出了囚犯接连身死的玄机。”
灰衣少年眼神骤然一紧,猛地抬眸:“哦?说!”
陌以新从容答道:“在穆文康颈后发际处,我发现了一处极细微的血点,又从那血点之下,拔出了一根细长的银针。”
“银针?”灰衣少年眉心深蹙,目光森冷,“那个位置,是风府、哑门二穴?”
陌以新微一点头:“不错。那里正是延髓所在,乃呼吸与心跳之中枢。死者是被人用细针刺入延髓,才会瞬息毙命,如同急病猝死一般。”
灰衣少年的脸色愈发阴沉,沉声质问:“可他们分明说过,那两人死时,根本无人触碰,又如何能以细针刺入后颈?
难不成是隔空刺穴?那角度之准,力道之重,须得江湖一流高手方可为之。可他们中,没有一个会武功。”
“因为在案发时,有一个时间差。”陌以新负手而立,声线清冷,“与常理相反,死者并非先被刺而后‘发病’,而是在‘发病’后,才被刺死。”
灰衣少年一愣,盯着他:“什么意思?”
“据他们所言,死者忽然闷哼一声,脸色痛苦,手捂胸口,浑身僵硬倒地。亲眼目睹此状后,他们自然都认为死者突发疾病,于是连忙围过去查看,手忙脚乱将死者扶住,便见他两眼一瞪,脸色瞬间青紫,没了气息。”
陌以新说到这里,语声一顿,清冷的眸光微微一敛:“而凶手真正动手的时机,就藏在众人围上去扶住死者的这一瞬。”
灰衣少年目光一闪。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扶住了死者的头与肩,将早已备好的银针,刺入了那个致命的位置。”陌以新沉声道,“那是唯一的时机——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病发’的死者身上,自然无暇去留心凶手手中一瞬的动作。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凶手能够自然而然地接触死者,而不在事后引起怀疑。”
灰衣少年眼神一沉,冷声打断:“等等。既然凶手此时才有机会接触死者,那死者先前的发病又如何解释?难道还真是恰巧病了不成?”
“这,就要从那张血字条说起了。”陌以新继续道,“两名死者竟有一个奇怪的共通之处——他们皆是心怀希望,仍在设法求生之人。
在死前,他们都疑似咬破手指,写下求救信息。岛主你也一直心怀疑虑,他们暗中勾连之人究竟是谁,是谁在替他们传递消息。”
灰衣少年眯起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贱奴?”
陌以新眉梢微挑,道:“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求救只是他们的希望而已。那所谓的‘发病’,都是死者主动的行为,却也是凶手计策的一环。”
“说清楚些!”
陌以新不紧不慢道:“凶手利用死者想方设法求生的心态,暗中提出假装发病的计策——岛主虽将他们一一掳来,却显然要留活口。若真有人在囚室中突发重病,岛主未必会坐视不理,多半会请医者上岛,以免他们就此轻易死去。如此一来,便能借机传递求救信息。”
他微微一顿,语气更沉:“死者本就一心求救,于是,提前将求救纸条写好,藏在袖中,只等有人被带来岛上,便借机塞出去。”
“岛主为恶!”
“救!”
这样两行血字,承载着死者真情实感的希冀,却只是凶手的骗术罢了。
陌以新神色不变,接着道:“也就是说,死者被凶手蒙蔽,主动配合了凶手的计策,上演了一出急病突发的‘假戏’,却不料被凶手假戏真做,竟成了杀害自己的‘帮凶’。
在旁观者看来,他确实是突然病发,倒地气绝。然而事实上,在倒下那一瞬间,他还活着,直到众人簇拥上前,他被凶手趁机刺入一针,才真正死去。
这样的时间差,便完全掩盖了凶手下手的真正时机。”
灰衣少年的脸色渐渐冷若冰霜。
陌以新沉声道:“而死者之所以毫不迟疑地相信了凶手的说辞,只有一个原因——凶手和他一样,也是被囚禁的一员。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样是急于逃生的囚徒,又有什么理由会骗他呢?”
灰衣少年呼吸一滞,面色愈发黑沉:“是谁?他们中的哪一个?”
陌以新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要知道凶手是谁,其实不难。不过,真正要紧的,却不在于此。”
灰衣少年眉头一皱,声音冷厉:“你这是何意?”
陌以新神色如常,却在昏暗灯影中平添一分莫测。一路将案件抽丝剥茧至此,他才终于抛出引导之语,引向了今日真正的目的:
“岛主难道没有想过?你分明是要留活口,而凶手不过是你随手抓来的寻常之人,却一再从中作梗,甚至不惜接连杀害身边的同伴。岛主以为,这只是无意义的滥杀吗?”
灰衣少年的眼神猛地一闪。
陌以新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却字字笃定:“我认为,此人必然知晓岛主的计划,所以才有意为之。”
“这不可能!”灰衣少年厉声打断,话音里带着几分急躁与不安。
陌以新却没有再言语,只负手而立,神色淡然,留给他自行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