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这是少年第一次开口。本该是清朗的少年音,却因长久的沉默而沙哑暗沉。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脸部仍因剧痛而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带着轻微的抖意:“有什么想问的,你问吧。”
时间本已所剩无几,林安略一犹豫,终究直截了当地开口:“我知道,你从前就生活在这座岛上,那你可曾见过七枚红宝石钥匙?”
她声音沉稳,心却早已揪起。
虽说她与陌以新兵分两路,可她很清楚,贱奴不过是被抓来泄愤的小偷,即便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知道钥匙的可能性却微乎其微。真正的希望,还是系在眼前这个少年身上。
少年微抿双唇:“没有。”
林安心口一沉,随即急声追问:“那把锁的主人是一对夫妻,你不是他们的儿子吗?”
少年再次摇头:“不是。”
林安面色一僵,几乎不愿相信这个答案。
少年却并未就此停下,喉间溢出几声沙哑的咳嗽,低声道:“我是他们的养子。”
“什么?”
“爹爹和娘亲,的确曾有一个儿子。可是后来一次出岛时,那个孩子……走失了。”
少年垂下眼,神色黯然:“他们寻了许多年,娘忧思过甚,精神愈发不济,时常痴痴傻傻,发起病来甚至连爹也不认得……爹实在不忍再带着她那样奔波下去。”
“你是说,他们放弃找孩子了?”林安惊讶。
“已经找了六年,若真能找到,或许早就找到了。”少年声音低沉,眼底掠过一抹浓重的阴影,“就在他们回岛的途中,遇见了我。”
那一日,正是七夕,他八岁生辰那日。彼时的他,不过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前些日子,有个好心人赏了他一个白馒头,他一直攒着,到生辰这日才舍得咬一口。可谁知,却被几个年长的乞丐盯上,不但抢走馒头,还将他围住狠打。
是爹娘替他解了围,而他也是后来才知晓,那个时候,他们自己也正陷在那样的沉痛与无奈之中……
少年闭了闭眼,继续道:“他们得知我才八岁,若他们的儿子还在,该也是这般年纪。又听说我在七夕过生辰,更是极巧的缘分。
爹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回去,他们会给我一个家。”
少年说了这么多话,脸上的手帕早已渗出血迹,可他却仿佛丝毫不觉痛楚,眼中只有深深的怅惘与思念。
林安静静听着,心里渐渐拼凑出当年的经过。原来,那对夫妻在遇到花世那年,便无奈放弃了寻子之路。而眼前这个少年,竟是在那般巧合之下,被他们带回了岛上。
同样的年岁,同样的生辰……林安心头忽而一动,道:“他们可曾看过你的肩背?”
她记得陌以新说过,那对夫妻的亲生儿子,生于七月初七,自出生起,便在肩背上刺了七星痣。
少年身子一震,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垂眸道:“我背上没有七星痣。”
他多么希望,自己真是他们的儿子。
并不是为了自己能有亲生的父母,只是希望……那样温柔的娘亲,能找回她心心念念的儿子。
林安心下也是一空,又追问道:“如此说来,你已在岛上生活八年,竟从未见过那七枚红宝石?”
“没有。”少年摇头,声音坚定。
林安眉心紧蹙,紧接着问:“那你可知,地窖里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少年的回答依旧干脆。
林安几乎难以置信——被收养八年,视如亲子的孩子,竟会全然不知?
少年望见她眼中的震惊,神色间浮现一瞬的迟疑,终究还是补上一句:“那间屋子,爹从不许其他任何人靠近。那里几乎是岛上的禁地。”
他又沉默片刻,再次缓缓开口:“姑娘,你是一个好人,为何要帮那个人找钥匙?”
林安一怔,脱口道:“为了救人啊!你当时没听到吗,倘若找不到钥匙,他便要拿你们去试那所谓的心头血。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们死于如此莫名其妙的缘由?”
少年定定看着林安:“你可知道,在放弃寻找孩子之后,爹娘每年仍会出岛一次,去当年孩子走失的地方,祈求奇迹降临。只是每一次,都失望而返。
那些年,他们带回了一个又一个像我一样无依无靠的孩子,让这座孤岛成了他们的家。
八年的时间里,他们又收养了四个孩子,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只盼着若他们的儿子流落在外,也能遇见同样的好心人,以同样的善意相待。”
林安认真听着,却不明白少年究竟想说什么。
少年淡淡的眼神蓦然便得冰冷刺骨,他一字一顿地继续,宛若从牙缝间挤出:“纪寒川,是第四个。”
“纪寒川是谁?”林安脱口问出,思绪却猛然一震,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双眼渐渐圆睁,几乎失声而出,“是岛主?”
“他不是岛主!”少年冰冷的眼中闪出了一抹赤红的颜色,“他是畜生!他是爹娘带回岛上的孩子,却为了那个宝藏,杀了所有人!他忘恩负义,灭绝人性,狼心狗肺,天理不容!
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不配!”
沉默了一个多月的少年,始终冷冷淡淡,此刻却声音凌厉,面容狰狞。原本捂着脸的帕子早已被他拿掉,两边嘴角又汩汩流出鲜血,顺着下颌一路淌下,让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容愈发显得可怖。
林安心中大震,越来越多的震惊和疑惑堆积在她的心头,她已经没有时间仔细思考,急声追问:“你爹娘收养无依无靠的孩子,怎会收回来这样一个武功高强的恶魔?”
少年的双手抱住了头,赤红的眼中再也压不住泪水,顺着血迹一并滑落:“我不知道……他去年才来,在岛上不到一年……我们都不知道他会武功。
爹娘收养的,向来都是几岁的孩童,唯有他已十几岁。可娘亲说他实在可怜,活得不容易……”
林安眉心深锁,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个叫纪寒川的少年,会拒绝来旁听这场问话,会有那一瞬间的眼神闪躲。
冷血如他,狠辣如他,恐怕也有最后一丝心虚,不愿再想起那对真心相待的养父养母。
晨光自囚室外的大门泄入,将阴暗的空间染上一缕暖色,却在林安心头遮下一片更深的暗影——天亮了。约定的时辰,已越来越近。
她的心口骤然一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扼上了她的咽喉,密不透风的压力自脊背爬至全身,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向少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郑重道:“纪寒川如此灭绝人性,都是为了将花世的宝藏据为己有。可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宝藏——”
“你怎么知道?”少年脱口而出,眼中掠过一抹惊疑。
“我们与花世有些交情,这件事,我可以十分确定。”林安语气急促,“所以,将地窖打开,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幻梦破灭,这难道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吗?”
少年双唇翕动,沉默片刻,哑声开口:“即便不是宝藏,也必定是爹娘极为在意之物,又岂能落入那个畜生手中?”
他顿了顿,缓缓摇头:“更何况,即便我想告诉你,也真的不知道。我从未见过什么红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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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林安心头一急, 两手紧紧攥住少年的肩头:“你再好好想一想,拜托你!时间不多了,哪怕只有一点蛛丝马迹, 也至关重要。求你了!”
“林安。”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叶饮辰, 忽然开了口。
林安下意识转头看他。
他伸出手, 轻轻握住她攥在少年肩头的手,将它缓缓拿下。另一只手则覆上她的脸颊,指腹拂过湿热的痕迹,声音低沉却坚定:“别哭。”
林安怔然,她甚至不曾察觉自己何时流了泪,却终于感到眼眶的灼热。
她强行咽下喉中的梗塞,喃喃道:“天已经亮了……”
叶饮辰面色苍白,却平静:“你的脸色很差,去歇一歇, 别将自己逼得太紧。”
林安紧紧咬住唇:“只剩半个时辰了……可我还没找到!”
“没有人会怪你。”叶饮辰缓声道, “不到最后一刻, 就还有希望。就算真到了最后一刻,也还有殊死一搏的机会。”
“我不会让你死的!”林安猛地喊出声来。
叶饮辰一怔,冷静的目光一瞬间柔和下来,他的手缓缓用力, 将林安拉近, 揽入了他的怀中,轻轻拍上她的后背:“别哭,从前那么多次, 我都没死。我想,我是命硬之人,这一次也不会有事。”
林安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两日未曾合眼的她, 双目早已酸涩,思绪也愈发迟钝。
她不断地深深吸气,咽下所有泪意,口中只道:“叶饮辰,我不能让你死……”
一道视线隔着刑架,静静地望进囚室。
陌以新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再向里走。片刻后,他没有再看,转身而去。
“姑娘……”一道迟疑的声音,打断了林安隐忍的呼吸。
林安抬起头,循声望去。说话之人是石月。
石月面色也不好看,眼中噙着泪,声音颤抖却带着决然:“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求你帮忙。”
林安轻声道:“姑娘请说。”
石月伸手从颈间取下那根链子。果然,链子下坠着一枚温润发亮的贝壳,与石云那个一模一样。
她将贝壳托在掌心,手指轻轻摩挲,眼底的不舍几乎要溢出来:“烦请姑娘,将这根链子带给妹妹。替我转告她一句话——姐姐不能再陪她,可只要这根链子还在,便是我仍在她身边。”
林安接过项链,掌心仿佛压下了千钧之重。她记得清楚,自己曾在石云面前郑重承诺,一定会像救自己的朋友一样,竭尽所能去救他们的大姐。
可事到如今,她连自己的朋友,也无法解救。
这是一个近乎遗愿的请求,她不愿点头,却更无法拒绝。
她终究紧紧攥住那贝壳项链,正欲收入怀中,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时辰到了。”
纪寒川不知何时已经走来:“去开锁。”
林安的心脏骤然收紧,好似有一个倒计时重重敲响在她的耳膜。转头看去,陌以新也与纪寒川一起走来。
她向他紧走两步,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陌以新没有开口,只轻轻摇了下头。
贱奴果然也不知道……意料之中的答案,林安的心却倏然下坠。
寡妇、算命先生、石月……每个人眼中都是无可遮掩的恐惧与绝望。
纪寒川已经解开几人的脚镣,又如昨日那般,用麻绳捆在一处。然而走到最后,来到叶饮辰面前时,他却没有动手。
林安睁大了眼,不明白他又有何企图。可还未来得及多想,便见他已牵着那根麻绳,径直捆住了陌以新的双手。
而陌以新神色镇定,竟无一丝意外。
“你干什么!”林安惊叫一声。
“换人了。”纪寒川眉头微蹙,语气中透着不耐,“只要生辰一样,用谁的心,我无所谓。”
林安瞳孔骤缩,她自然知晓陌以新的生辰也在七夕,可纪寒川怎会知晓!
她下意识看向陌以新,他眸中的平静与坦然让她心头一跳——是他自己说的?
她顾不得再问,只伸手去扯麻绳,急声道:“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