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新——”林安正要再说什么,却见陌以新此话之后,方才反对最激烈的几个村民,反而怔住了,最急着上船的几个人,面上也露出了些许迟疑。
林安明白过来,只轻轻叹了口气。
便在此时,一个坐在海滩上歇息的女人站了起来,走到众人面前,道:“大家听我一言。”
林安一怔,转头望去,正是李婶。
“今日我被那贱奴蒙骗,将他放了出来,反被他捆在衣柜里,险些就要活活被火烧死。”她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哽咽,“若不是这小伙子,在那般危急时刻还返回民居救人,我已经葬身火海!
这两兄妹都是善心仁义之人,他们说什么,一定不会有假!”
林安心口一震,她先前还百思不得其解,贱奴分明被陌以新捆着,怎会逃了出来,原来……竟是李婶……
或许,李婶是去院里找她的,却被贱奴弄出的动静吸引,取下了他嘴里的布条,又被他言语蛊惑,心一软将他放了出来……
她看向陌以新,陌以新微微颔首,方才他打开衣柜时,便见到里面的人已不知何时变成了李婶。
人群面面相觑。
又有一个女子站了出来,是石月。
她挺直背脊,坚定道:“若非这位姑娘相救,我们几个被关在囚室的,已被那岛主活剜了心。她一心救人,请大家一定要相信她!”
紧接着,郑锁力也站了出来,声音洪亮:“我是沙峪村的郑锁力,也是这姑娘救下来的。人家好心拦着我们找死,我们还能如此不识好歹不成?”
寡妇紧紧抱着怀中的孩子,也缓缓站了起来。
她并非这些村子中人,不好去劝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是红着眼看向林安,哽咽道:“若不是你,我的小宝已经被拐走,再难寻觅……姑娘,我信你,你让我去哪,我便去哪。”
林安抿了抿唇,方才与贱奴殊死相搏,她不曾有半分软弱,此刻却忽而鼻尖发酸,眼眶也有些发涨。
她点了点头,沉声道:“谢谢。”
一旁,那位算命先生怔怔地站在人群之外,视线渐渐有些模糊。
他忽然想起自己最初为何立志学医,便是为了如眼前这个女子一般,和可能到来的死亡抢人。
他忽然明白,要救人,或许真的还有其他办法。可他不曾去想,不曾尝试,便将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杀人之上。
倘若换作眼前这个女子,结局一定会有不同……
随着几人说出这些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神色动摇。不走,终究只是再熬几日,似乎的确好过赌命。
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林安长长舒了一口气。
陌以新站在一旁,静静望着她。
她便是如此,无论身处何地,终究都会赢得尊敬,受人追随。
她总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当初收留她,不是他的恩,是他的幸。
……
这一场火,直到夜里仍未尽歇。
白日里焚天的烈焰已然衰退,天边的红云化作缭绕的白烟。明火看似熄灭,林子深处却仍在阴燃。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气息,夹着潮湿的海风,令人胸口发闷。
海岸边,孤零零一块礁石后,陌以新安静独坐。
他长袍撩起,露出的长裤早已被血迹浸透,一大片暗红之中,又有鲜血正在顽固渗出。他拆下大腿上已被浸透的布条,又从袍摆上撕下一大块,隔着长裤,利落地将伤口处重新缠紧。
布条勒得极死,伤口被狠狠挤压,血流终于再次止住。他的眉头纹丝不动,仿佛不曾觉出痛意。
身后传来轻巧的脚步声。陌以新手指一顿,不动声色将衣袍放下,重新遮住双腿。
“以新,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林安说着,已在他身旁坐下。
陌以新转眸看她一眼,淡淡道:“怎么,不用照顾伤员了?”
林安抿了抿唇。叶饮辰落水后伤势再度恶化,这一日都在断续发热,她始终从旁照料,直到夜里他终于彻底退了烧,气息稍稳,她才悄然离开。
只是,到处都不见陌以新的身影。
林安想了想,轻声道:“你吃醋啦?”
陌以新沉默不语。
海风裹着烟气呼啸而过,夜色下的沉默,比话语更有力地回答了她。
林安扯了扯他的衣袖,恭维道:“今日多亏你救了他,否则——”
“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陌以新径自接了下去。
林安双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些什么。
陌以新看着她,目光沉沉,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今日之后,你不再欠他,只欠我。”
林安心中一动,终于问出先前无暇深思的问题:“以新,你顶替叶饮辰剜心取血,究竟是为什么?”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陌以新道。
“可人死万事空,平白一句亏欠又有何用,你……怎么能这么傻?”林安咬唇,声音严肃。
陌以新清冷的神色终于松动几分,他眸光微敛,忽而轻笑:“曾经,我的确从不吝惜此身,只觉不过贱命一条,有何足惜?可如今有你,我只嫌光阴太快,又怎会舍得去死?”
林安心头震颤,愣怔道:“那你……”
陌以新转过头,望向黑暗无边的海面,语气清淡得仿佛只是随口闲谈:“有经验的杀手进行刺杀时,通常不会选择将匕首刺入人的心口。你可知为何?”
林安:……
她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而且,他这样没头没尾地自说自话,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啊!
陌以新也并未等她回答,自顾说道:“因为,人的心口附近被肋骨包裹,匕首刺入时很容易卡入肋骨之中,进退不得。如此一来,目标未能毙命,刺客却也难以拔出匕首再补一刀。”
“你说这个,究竟——”
“纪寒川武功高强,若在平时,我根本无法近他的身。可他要剜我的心,却不得不与我近身。”陌以新平静地说着“剜心”这样的字句。
“我只须不着痕迹地找准角度,将胸膛精准送入他的刀尖,便能让刀尖卡在我的肋骨骨缝之中。
在这个瞬间,他与我近在毫厘,便是最好的反击机会。”
他转头看向林安,目光沉静,“他的刀刺入我的肋骨,我未必会死,可我趁他使力拔刀身形定住的一瞬,用袖箭刺入他的咽喉,他却必死无疑。”
刀尖……卡入……肋骨……
他的每一个字眼,都带着刻骨的疼痛,可他的语气,却自始至终平淡无波。
他的计划从容而残酷——将胸膛主动送入致命的刀尖,用自己的肋骨去做那反击之盾,一击必杀……
林安心口骤然收紧,声音轻颤:“以新……”
陌以新抬起手,掌心轻抚上她的面颊。
海风拂过,他眼神里是与方才全然不同的柔和,却依旧透着幽深的执拗:“安儿,我会保护你。任何让你伤心难过的事,我都不会让它发生。”
林安鼻尖猛地发酸,她抓住他的手,大声道:“可我最在意的人,是你!你受伤,你忍疼,才是我最伤心难过的事!”
陌以新目光微闪,将腿收到另一侧,淡淡道:“嗯,我不会再受伤。”
林安揉了揉眼眶,这才发现,他的面色似乎有些苍白。她忽然想起,陌以新本就体寒,入冬甚至要以药浴驱寒,眼前虽在盛夏,可此番入海救人,莫不是着了凉……
她有些揪心,连忙问:“以新,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着凉了?”
陌以新摇头道:“我没事。早就同你说过,不必将我当做体弱之人。”
林安仍皱着眉,不放心道:“我们怕是还要在这里滞留几日,你得好好歇息。”
这一日众人历经劫难,皆是身心俱疲,夜里早早便各自安顿下去,暂且歇整,待明日再商议后计。
陌以新沉默片刻,道:“待离开这里,回到陆地,你……有何打算?”
林安一怔:“我……还没来得及想过。”
“那,现在想想。”
林安以手托腮,垂眸沉思,喃喃道:“当初从景都出走,一来是为了圆行走江湖的梦,二来,其实也是为了……”
话音微顿,她没有再说下去。
“为了探寻我的过去。”陌以新却替她接了下去。
林安讶异地看向他。她记得很清楚,当初那封不辞而别的书信中,并未提及这一点。
陌以新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惊讶,唇角轻轻一弯,笑意温和:“安儿,不要低估我对你的了解。”
林安垂眸,轻声道:“我只是想,人总要放下心结,才能真的向前走。”
她顿了顿,重新看向他,“那日你说,从今往后,我想回景都,我们便回景都,我想闯江湖,我们便闯江湖。可你分明又说,你曾发誓永不踏足江湖……”
陌以新回握她的手,认真道:“答应你的话,我绝不会食言。”
林安轻轻摇头:“以新,我从不想逼迫你。可我也无法否认,心里总有许多疑问和好奇。所以,当你准备好的那一天,再将一切告诉我。在此之前,我不会再问。”
陌以新心口一热,目光深深望着她,沉声道:“安儿,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对你,我可以毫无保留……”
说到此,他忽地一顿,脑中闪过她方才那句——“你受伤,你忍疼,才是我最伤心难过的事”。
陌以新脸色微微一白,眸光深处掠过一瞬迟疑,他缓缓吸了口气,才继续道:“等回到陆地,我想先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你便会知道一切。”
林安一怔,随即点了点头。她压下种种心绪,扬起一个轻快的笑容,道:“其实,我也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陌以新也怔了怔,眉目微挑:“何处?”
林安伸手入怀,从衣襟深处取出一个早已收着许久的物件。月光下,那枚厚重的令牌落在她掌心,正是归心令。
陌以新神色一动,眼底浮现一瞬讶色——难道,她已经知道了?
林安道:“上岛之前,我就是凭它说服石家兄妹,顶替了他们的身份。只是当时情况紧迫,无暇对你解释,这令牌为何会落在我的手中。”
陌以新轻咳一声:“嗯。所以,你是想带我去……”
“归去堂。”林安笑了笑,“虽然我也不知此物究竟从何而来,可事到如今,我已与归去堂多少有些渊源,还结识了大名鼎鼎的荀谦若先生。
他曾邀请我去归去堂走走,我也一直在想,走江湖这一趟,若能去传说中的江湖第一大派看看,也算不枉此行。”
陌以新久久无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林安想带他去的,和他想带林安去的,会是同一个地方。
林安见他不语,挑眉一笑,带着几分得意:“没想到吧,我如今也结交过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
还有那江湖第一美男沈公子,我亲眼见过,的确是个色艺双绝的奇人呢。”
陌以新唇角微抽,神色十分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