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无需再议。”叶饮辰语速忽然加快了几分,再次睁眼时,眼神中已只有身为君王的睥睨,“孤……不屑于此。”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掌心已被攥破,血丝一点点渗出,手心一片冰凉。
停在现在,至少还是一场美梦。
海岸线在前方渐渐浮现,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叶饮辰忽然希望,这艘船永远不要靠岸。
执素侧头一瞥,看见走来的人,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
“你来……与我告别?”叶饮辰缓缓转过身,看见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目光仍旧温柔。
“嗯。”林安点了点头。
“昨夜的事,对不起。”叶饮辰垂眸,“是我还想再试一次。”
海风自他发间掠过,几缕棕发在阳光下晃动。
曾几何时,他曾对林安说过——抓阄虽然不是办法,但在抓的那一刻,你心里就会有一个答案。
如今,这句话好似冥冥中的回旋镖,扎在了他自己身上。
林安静静望着他,轻叹一声:“我不怪你。”
陌以新默默站在远处桅杆的阴影之中,未曾靠近,也未曾打断。海风将两人的谈话吹入他耳中,听到这句“我不怪你”,他的心绪颇为复杂。
昨夜那事后,安儿显然狠狠生了他的气,到现在还始终不曾理他。如今面对始作俑者,却是一句“不怪”。
“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在骗你。现在即将分别,还要最后骗你一次。”叶饮辰笑了笑,带着一丝自嘲。
林安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往后,你多保重……不要再受伤了。”
叶饮辰长睫微颤,伸手入怀,缓缓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精致的小玉瓶,温润剔透,泛着淡淡光泽。
林安目光一动,这玉瓶极为眼熟,记忆几乎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那个天阔云舒的午后,风卷着阳光和青草的香气。
叶饮辰带着她来到那片草地,认真地告诉她,这里叫“望舒坪”,在此许下的愿望都会成真。
然后,他便变戏法似地拿出这个小玉瓶,让她将愿望写下来,埋进土里。
当时她绞尽脑汁,写下一句——
“楚晏再见,林安你好,好运请多关照。”
后来才知,所谓的“许愿”,不过是叶饮辰在试探她的底细,早就毫不客气地偷看了她埋下的秘密。
对于这件事,林安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再次去到那片草地,她抱着碰运气的心态挖出一个瓶子,里面却写着“贼心不死,魔高一丈”,将她气了个半死。
林安以为再也不会知道叶饮辰最初究竟写下了什么,却没想到,最终离别时,他将这个心愿瓶亲手交到了她的手中。
“我原是想,等到了沧流山顶,真正的望舒坪,再亲手拆给你看。”叶饮辰轻声道,“可惜……”
可惜从此南下北上,相隔天涯,不会再有那样一天了。
“收下吧。”叶饮辰道,“这是我曾答应你的。”
林安静了片刻,将小玉瓶收入怀中,并未立刻去看。她看着他,再次道:“你多保重。”
话毕,转身。
“等等。”叶饮辰再次唤了一声。
她一怔,回过身去。
叶饮辰静静望着她,目光如暮色沉海,压着千言万语:“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林安,当初你来到针线楼,最先认识你的人,本该是我。后来你闯入江湖,最先找到你的人,也是我。”
他微微一顿,看向她的眼睛,“如果当初,你最先认识的当真是我,你……可会喜欢上我?”
林安想了片刻,目光澄澈,平静地回答:“我想,也许会的。”
叶饮辰怔了怔,垂眸一笑,道:“谢谢。”
林安转过身,一步步离他远去。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自语,是他喃喃道:
“叶饮辰,加油。”
……
荒野之上,一人一骑正向前疾驰。马蹄如鼓,风卷黄沙。
此人身穿青衣,满面风霜,衣袍上沾染着点点血迹,似是身上带伤。
在他身后,不止有马蹄扬起的一道烟尘,还有三骑紧追不舍。
忽然间,其中一人抬臂掷出长剑,剑影破风而出,快准狠地钉入青衣人坐骑的后腿。那马惨嘶一声,骤然向前扑倒。马上的青衣人不得不飞身而下,翻身落地,被后面几骑迅速追上,围在中间。
此人显然已经历过不止一战,重重地喘着粗气,却不得不再次拔剑迎战。虽是以一敌三,他还是以命相搏,终究斩杀两人,只剩下最后一个敌手。
鲜血溅落,他自己也已伤重力竭,手中长剑“当啷”坠地,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眼看最后一个敌人向他举起长剑,便在此时,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枚细针似的暗器,举剑之人闷哼一声,直挺挺倒地。
风沙中,脚步声由远及近。
青衣人眼前已有些模糊,依稀看到一男一女走向自己。
女子看了眼被暗器击倒之人,道:“他……死了?”
男子则摇了摇头,道:“只是被我刺中穴道昏死过去。我们不知其中是非,仓促之间救人而已,还是不要轻易伤及人命为好。”
青衣人听着两人简单的交谈,在恍惚之间做出一个决定。他艰难地启唇,用尽最后的力气,道:
“比、比武大会……归去堂……”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低哑至极,话音未落,他再也支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气息。
这一男一女,正是陌以新与林安。
两人原本只是赶路,途经此地,没想到竟撞见这样一幕。
陌以新用袖箭帮了青衣人,却还是没能挽救他的性命。
林安轻叹一声,心中有些惋惜,此人伤势过重,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林安目光落在青衣人脸上,思忖道:“比武大会,归去堂……他最后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归去堂要办比武大会?”
陌以新看向她,眼底闪过一抹光:“安儿,你终于肯对我说话了。”
自那晚之后,林安始终对那场假戏耿耿于怀,对他没有半点好脸色。两人虽一路同行,他也一路做小伏低,安儿却还是不肯理他。
林安一怔,别过头没好气道:“我不是在对你说话。”
陌以新唇角动了动,终是轻叹一声,开口解释道:“比武大会,是江湖中由来已久的盛事,每四年举办一次,由各个门派轮流承办,算起来,今年的确又是一个四年了。
只不过,比武大会向来是未曾办过的帮派优先,一般不会重复。而归去堂从前早已办过一次,按理说,不该再轮到他们。”
林安抬眸看他,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他的神色始终平静而柔和。
她没有问他为何对这些事如此了解,又是如何能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精准刺中人的要穴。她知道,陌以新不会食言,待去到他所说的那个地方,一切便有答案。
林安收回目光,只道:“看来,要先去一趟归去堂了。”
陌以新了然道:“你想去归去堂告知此事?”
林安点了点头:“此人被追杀至此,死前还拼着最后一口气,说出那几个字,一定事关重大,甚至极为凶险。
我毕竟曾得归心令庇护,荀先生先前也三番两次出手相助。若真有事,我们无论如何也该去报个信。”
陌以新淡淡一笑,道:“好。”
“那个人要怎么办?”林安看向那个被他击中之人。
陌以新走上前去,俯身将那被袖箭制住的黑衣人翻转过来,却见那人面色灰白,唇角挂着一丝血痕,心头一沉,伸手探上他的鼻息,缓缓道:“已经死了。”
林安一惊:“你不是说,他只是被刺中穴道,昏过去了吗?”
陌以新眉心微蹙:“他已自绝。”
林安怔立原地,神色微变。
看来,这件事……或许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
……
天色已近傍晚,两人就近行至一处小城,打算暂作歇脚。
此城名为“鸦渡城”,虽毗邻荒野,没想到竟也颇为热闹。
街巷灯火初上,人来人往。正值晚饭时分,城中最大的客栈更是灯笼高挂,门庭若市。
林安与陌以新双双下马,将缰绳交给殷勤出迎的小伙计。那小伙计笑得热络,正招呼二人入内,客栈门口却传来一阵喧哗。
打眼看去,是有几人正将一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从客栈里推搡出来,一边推还一边骂骂咧咧。
年轻人一脸苦涩,却不反抗,只长叹一声离开了。
“那是怎么回事?”林安问。
小伙计随口道:“那人啊,原是我们客栈的常客了,谁知今日才发现,他竟是御水天居派在我们这里探听消息的,当然要赶出去了。”
林安一怔,暗叹口气,御水天居在江湖上名声大损,看来,谢阳要重整旗鼓,实在也非易事。
二人走入客栈,开好两间上房,在大堂找了张空桌坐下。
大堂中央,一个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林安听了几句,竟也是在讲御水天居与拘魂帮的故事,不禁哑然失笑。
来到江湖以后,她已见过许多说书人,也听说了许多传闻轶事,可还是第一次听人讲起自己参与的故事。
看来,自己已经真正是江湖的一份子了。
大堂角落里,有不少人围聚一处,好不热闹,此时又爆发出一阵叫嚷,甚至压过了说书先生的醒木声,不知是在争论什么。
林安拦住一个小二,顺口问道:“那些人在做什么?”
小二了然道:“还不是因为下个月便是比武大会之期,那边有人开了盘口,下注赌谁能拔得头筹,每日都如此喧闹。”
林安顿时想起青衣人临死前那一句话,接着道:“我们也有所耳闻,比武大会乃四年一度的江湖盛事,的确不可错过。不知这次轮到哪个帮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