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真是越来越不知羞了。
林安轻咳两声,道:“正要去找你。”
陌以新浅笑着,又细细打量她几眼,目光微凝:“安儿,你的脸怎么有些红?”
方才远远一瞥,他还以为是晨光错映。可此时近看,那抹红意分明真真切切。
林安霎时语塞。她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刚刚听到了那种事吧!
短短几息间,她脑中飞快转着念头,忽地灵光一闪,换上从容笑意,道:“滂沱雨歇荒村畔,钟馗幸免四五灾——巨阙山庄出的那道诗谜,我也想明白了。的确是很诱人的胜者彩头呢!”
“哦?”陌以新眉梢微挑,“谜底是什么?”
林安转了转眼珠,忽而又心念一动,笑意盈盈道:“第一个字,是独木难支,第二个字,是君子爱财。怎样,没错吧?”
陌以新凝思一瞬,旋即莞尔,眸底带着一抹柔光:“你不仅猜出了答案,还以此谜底又编了一道谜。看来,这一局又是我输了。”
林安双臂抱怀,翘起嘴角:“那是自然。”方才那点偷听来的尴尬,也被这股得意冲散了。
阳光跳跃在她眉眼之间,明媚又狡黠。
陌以新看着她,忽然生出一个任性的念头——想要往后每个清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这个笑颜。
林安已经收起得意,正色道:“以新,我总觉得,这次比武大会有些古怪。”
“因为那道故弄玄虚的谜题?”
“那只是其一。”林安道,“更让我在意的,是昨日那青衣人。他死前说了七个字——‘比武大会,归去堂’。可这次大会明明不在归去堂举办,为何会将两者连在一起?
他那句话显然没能说完,而他被人围追的杀身之祸,想必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其中一定不简单。”
陌以新静静听着,轻轻颔首。
林安沉吟片刻,忽然道:“等去过归去堂之后,我们也去看看那比武大会,如何?”
她顿了顿,又有些歉然地笑,“比武大会毕竟逾期不候……你说要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我们之后再去,可以吗?”
陌以新沉默一瞬,道:“安儿,有件事我必须要说。”
林安一怔,抬眸望向他。
“江湖上的传言,大都是捕风捉影,无事生非。”陌以新言辞恳切,语重心长,“许多流言蜚语看似传的有鼻子有眼,实则不过无稽之谈,绝对是不可信的。”
林安眨了眨眼,纳闷道:“从昨天到现在,你怎么总是忽然说起这个?都说过好几遍了……我不久前才经历过御水天居的事,当然知道谣言害人的道理。”
陌以新稍稍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
两人在房中用过早饭,简单收拾一番,便出门准备启程。
路过隔壁时,林安不由又想起早上那段偷听风波,心里暗暗腹诽——不知那两人……这会是不是还在折腾。
一路下楼,林安正开着小差,楼下大堂中忽然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呼唤——“音儿”……
林安一愣,顿时浑身一震,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鬼使神差般地向下紧走几步,向声音来处寻觅而去。
“安儿,怎么了?”陌以新紧随其后,语气带着几分关切。
林安却无暇回应,目光在大堂之中飞快扫过。上午的客栈中,人并不多,却有一桌格外引人注目。
这一桌共有六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姿态随意,言笑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其中最惹眼的一个,竟是光头。
在这个世界,除了出家的和尚之外,不可能有人会剃光头。可此人却并未穿僧衣,而是一身玄青色长袍,坐姿慵懒,从背影看不出年岁。
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只茶盏,茶盏转动间,指节修长,动作漫不经心,却偏生透出一种不容逼视的从容,又带出一股说不出的邪魅之气。
林安虽觉古怪,视线却未多作停留,继续向周围搜寻,紧接着目光一凝,竟当真找到了自己下意识寻觅的目标——
就在光头男人对面,正坐着一个身形娇小的红衣小姑娘。
“她……音儿?”恍惚之间,林安喃喃自语。
就在此时,小姑娘恰好转过头来,对身旁一个年轻男子娇声道:“一枕哥哥,我们也一起去城外的寨子里玩,好不好?”
林安先是一震,又接一叹。这女孩不过十六七岁,面容姣好,神态娇憨,虽然同样穿着红衣,却绝非音儿的笑貌。
——少了那份狡黠,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俏皮。
只是那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让林安眼前刹那间又浮现出曾经那个灵气逼人的少女。
林安怔怔地盯着,女孩大概是想去某处游玩,正依偎着桌案,对身旁之人撒娇。
被唤作“一枕哥哥”的年轻男子却无动于衷,甚至并未看她一眼,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
女孩眸光依旧澄亮,竟没有半分被忽视后的失望,犹自碎碎念道:“大和尚带着我收服山寨那一年,我才五岁……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今日又路过这里,真想再去看看呀。”
“一枕哥哥”仍旧面色冷漠,不做理会。
此时小二正好过来上菜,此人顺手取过一碗白米饭,连菜也不夹,便径自起身,朝二楼走去,连个眼神都未留给同桌之人,更别提打声招呼的礼数了。
女孩目送他离开,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耸了耸肩,看起来却并不伤怀。那股被冷淡后的自在,倒显出几分独特。
随即,她偏过头,笑眯眯对另一侧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道:“阿嗔,那你带我去好了。”
语气仍旧轻快,像是什么都不曾放在心上。
阿嗔轻笑一声,道:“那种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不过是鸦渡城外的一片荒野,还遍地毒草。我要跑这一趟,也不过是去查账而已,小音儿才不会感兴趣。”
女孩杏眼一瞪,脆声反驳道:“谁说的!我可还没见过采毒草、炼毒药的样子呢,感兴趣得不得了!”
阿嗔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敢不敢,咱们小音儿去这一趟,随手顺些毒丸回来,那我们几个可要遭殃了。”
一桌几人纷纷摇头轻笑。
女孩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干脆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阿嗔这才看向那个玄青衣袍的光头男人,神色顿时变得极为恭谨,整个人的气势也瞬间收敛了几分,与方才的调笑判若两人。
他俯首恭声道:“师尊,弟子这便去了,一日之内回来。”
光头男人未发一言,只微微颔首。
阿嗔起身,又恭敬地再行一礼,这才转身离席。
此人的态度作为,显然与方才那个端饭离开的年轻人截然不同。
待阿嗔走远,桌上几人也渐次收声,闲谈告一段落。
陌以新这才伸手,在林安肩头轻轻拍了拍,关切问道:“安儿,你没事吧?”
林安从恍惚中被唤回神来,怔了片刻,摇头轻声道:“没事。”
陌以新盯着她看了一瞬,沉吟着道:“安儿,你认识遏云岛的人?”
“遏云岛?”林安这才回头看他,面色不解。
陌以新解释道:“遏云岛,是江湖第四大帮派。你方才看的那桌人,便是遏云岛的人。”
“你怎么知道?”林安脱口问道。
陌以新视线掠过去,声音压低:“只看那个光头男人便知了——他是遏云岛岛主万籁,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与沈玉天不相上下。
此人座下有贪、嗔、痴三大高手,听说还有一个义女,应当便是他身边那红衣小姑娘。”
万籁……林安默念着这个名字。方才那个叫“阿嗔”的人,自然便是那三大高手之一了。
她的思绪轻轻一转,心底泛起一丝异样。
光头似僧,佛门最是清净地,他却偏偏叫“万籁”。贪嗔痴是众所周知的佛教三毒,他手下弟子便偏偏以此为名……
林安摇了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们,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两人说话间,那红衣小姑娘显然已经百无聊赖。她趴在桌上,双手托腮,忽然又抬起头来,看向光头和尚,道:“连阿嗔也不带我玩了,大和尚,你给我讲故事吧!”
万籁放下茶盏,随即开口:“好啊。从前有座山……”
他的声音一出,林安又是一惊。
自始至终,此人都背对着她而坐,仅凭一个光头的背影,根本看不出年岁。可方才那个名为“阿嗔”的中年男人,对他毕恭毕敬,还唤他为“师尊”。林安便顺理成章地认为,这位岛主一定是个威严长者。
然而此刻听来,他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年轻,顶多不过三十岁的模样。
低沉的男声带着磁性,声线如沉钟轻撞,低而不闷,缓而不散。每一个字出口,皆似金石相击,沉稳中自生震荡。
他语调散漫,似笑非笑,却透着一股不疾不徐的威压,毫不刻意,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
“停停停——”小姑娘连声打断,“别念了!我不要听这些,我要听——你当初收养我的故事!你是在哪里捡到我的?又为何要收养我?你到底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
万籁微微一顿,而后笑道:“既然一直不肯,现在自然也不肯。”
“你——!”小姑娘气得直瞪眼。
从这顿饭一开始,她便屡屡碰壁,所求之事还没一件被允下的,显然已有些气急败坏。
她当即抓起万籁的手,狠狠咬了上去。
万籁却不闪不避,神色丝毫未动,任由她咬。
直到小姑娘自己觉得没趣,才重重丢开他的手,坚决道:“赖和尚!我再也不理你了!”
林安见她这般孩子气的做派,不由失笑摇了摇头,心底却泛起一丝酸楚——这小姑娘虽是被收养的义女,却显然被纵得无法无天,对这位高深莫测的岛主,也敢如此没大没小,任意撒野。
倘若,音儿自小也能被人这般宠着,护着,也就不会……
林安叹了口气,没有再看下去的兴趣,道:“以新,咱们走吧。”
两人牵了马,离开客栈。林安四下张望,正想找个人问路,便听陌以新在身后道:“去归去堂,是往北走。”
林安微怔,回头看他一眼。
他语气平静,好似早已熟悉路途。她隐隐有些觉得,陌以新对于江湖事的了解,似乎比她预想得还要更多。
两人牵着马向北而行,街巷渐窄。再往前,已近出城,行人越发稀少,整条街上只余他们两人两马的身影。
然而转过一个拐角,便忽见街口横着一群人,拦在路中央,远远看起来,气氛似乎有些紧张。
林安拉了拉陌以新的衣袖,道:“你看前面……是要打群架?”
陌以新挑眉看她:“想去看热闹?”
林安正有些犹豫,忽听那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厉斥——“管好自己的眼睛,阿霜是我们太岳宗的人!”
林安心头猛然一跳——阿霜?
这个名字,不是早上贴着墙听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