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脸颊瞬间一热,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却见磬音神色无比自然,竟是在认真提建议,丝毫未觉不妥。封一枕则无言别过脸去。
林安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就听身旁人轻咳一声,淡淡道:“我可以。”
……竟然不解围?
林安瞋他一眼,索性自顾自席地而坐,敲了敲地面:“好好看账本。”
“是,林大人。”陌以新眉梢微弯,轻轻颔首,靠在她身边坐下,翻开账本,神色渐趋专注。
林安也有一搭无一搭地扫着账本,心中却在梳理这间祠堂带来的诸多纷乱。
二十三年前,尹东阳购得这片地皮,花费三年时间建起山庄,取名“巨阙”,又收养了一个孩子作为传人。
若是仅仅如此的话,倒也算不上蹊跷,可他还做了两件奇怪的事。
其一,他给自己改了名,凭借不知师承何处的铸剑技艺,以“段一刀”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从此再无人知“尹东阳”。
其二,他还给山庄毗邻的“平湖”改了名,从此唤作“惊鸿湖”。
如果说,他自己改名是为了斩断前尘,重塑身份,那么,给一个平平无奇的湖泊改名,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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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这个来历不明的“尹东阳”, 究竟曾如何“贪生怕死”?
这个在三个月前已经死去的“段一刀”,又能如何“谋天算地”……
思绪如细线,越想解, 越是绕成乱麻。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在那湖面之下, 搅动着更深的秘密……
时间与沙粒一起缓缓流淌,祠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钟离磬音虽是个贪玩的性子,却也受得住寂静,坐在封一枕身边,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
林安沉思间,不经意看到少女娇憨面容上难得的沉寂神色,不由心生怜惜,主动寻了个话题,道:“对了, 磬音, 今夜中秋, 你一定是要与万岛主欢聚一堂的吧?”
“对啊!”钟离磬音嘴角翘起一个可爱的弧度,“平日里贪嗔痴他们三个常常各自行动,可每逢年节,必是要与大和尚一起热闹热闹的。”
话音未落, 她忽地一拍大腿, 叫道:“差点忘了,我到千枭林来,就是要找一枕哥哥说这件事的!”
封一枕依旧背靠石壁, 闭目养神,仿若未闻。
钟离磬音仰头望向他,自顾自道:“一枕哥哥, 今夜戌时,我在千枭林边等你,我们一起去赏月好不好?
赏完月,再去和大和尚他们吃饭,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会等我们到了再开饭。”
封一枕嘴角抿成一条线,不言不语。
“那我就当你答应啦。”磬音笑着宣布。
封一枕终于睁开眼,冷冷道:“你是要我……和杀父仇人一起吃饭?”
钟离磬音眨了眨眼,仍旧笑意盈盈:“这么说来,和我赏月的事你答应啦?”
林安:……
封一枕也是一滞,终是移开目光,重新闭上眼,道:“我不会去的。”
“我会等你的。”磬音语气轻松,一脸无所谓的神情。
林安暗叹一声,虽同情封一枕的坎坷身世,可磬音毕竟也是无辜。她略一思忖,有心刺激封一枕认清心意,便开口道:“磬音,有句话叫‘天涯何处无芳草’,有时候,原地等待倒不如潇洒转身,走遍天涯踏遍芳草。”
钟离磬音一手托着下巴,似在认真咀嚼话中之意,一时没能答话。
陌以新翻着账本的手一顿,眼皮不由跳了跳——“潇洒转身”,“踏遍芳草”……这话,听着怎么莫名扎心。
钟离磬音似是才想明白了“芳草”的比喻,终于开口道:“阿贪说过,我这叫‘一棵树上吊死’;阿嗔说,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阿痴还拿佛经教过我——‘爱欲之于人,犹执炬火逆风而行。愚者不释炬,必有烧手之患。’
林姐姐,你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和他们也是一个意思。”
钟离磬音摇头晃脑地念着这些劝诫之语,有的直白,有的晦涩,她却都念得顺顺溜溜,想必已是听了许多遍。
她犹自说着,却未留意封一枕愈发难看的面色。本就厌恶遏云岛的他,对那几人更加反感,胸口也生出几分烦躁。
而钟离磬音却接着道:“可是,我就要这棵树,就要这南墙,就要这炬火,就要这一根草啊。”
封一枕缓缓睁开眼,一脸愕然。
“林姐姐,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钟离磬音看着林安,露出一个难得恬淡的笑,“可我很清楚,一枕哥哥只是外冷内热。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最初那五年里,他也是待我极好的。
直到后来发生那件事,我们才知道,收养他的大和尚……竟是杀他父母之人。
他再也没有理过我,是为了斩断与我的情义,将我彻底推到大和尚那边,以免终有一日,我会夹在中间为难。”
她低头,看着自己指尖:“可即便如此,他始终都在悄悄看着我。有一次,我趁大和尚不在岛上,偷跑去浪最急的海里玩,结果不慎磕到礁石,渐渐没了力气。
整片中极海就属那里最险,从来无人靠近,可是……一枕哥哥下水救了我。
她重新抬头,带着一丝少有的怅惘,“他仍旧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却将我从冰冷的海水里捞了上来,自己险些被浪打翻。”
林安微微一怔,不由张了张嘴。
“倘若不是一直看着我,他怎会那么凑巧,出现在遏云岛最偏僻的地方?倘若不是一直看着我,方才又怎么来得及,在地洞关上之前随我跳下来?”
钟离磬音顿了顿,语气愈发笃定,“他虽然从不理我,可是,我一直看着他,是因为,他也在一直看着我。”
封一枕怔怔地望着前方,喉头干涩,指节微微收紧。
他一直觉得,钟离磬音年纪还小,又向来是个天真无忌的性子,虽然坚持缠着他,却不过是儿时的习惯罢了。
今日喜欢这一个,明日又会去仰慕另一个。便是刚刚见过几面的人,都能亲昵地管人家叫“大哥哥”……这样的孩子心性,哪里做得了准?
他却不曾想过,原来她都知道。
她知道他为何强撑着冷漠,也知道那份藏起的关怀。她知道旁人的劝诫之意,却一连说了四个——“我就要”。
陌以新也抬起头来,却微微蹙起眉,若有所思道:“你方才说……中极海?”
林安不禁侧头看他一眼,刚刚听了这么一段纠葛情愫,她还等着看封一枕作何反应,陌以新却关注起地名来,打了这么个茬。
钟离磬音倒是一如既往的毫无介怀,脆生生答道:“是呀,我们遏云岛周围的那片海域,就叫做中极海。”
“中极……海。”陌以新低声重复,似在印证什么。
林安心头一动,知他定是又想到了什么线索,便问:“有什么问题吗?”
陌以新缓缓抬手,指向自己胸口下方的位置,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巨阙穴?此穴在胸腹交接处的凹陷部位,脐上六寸处,若以内力重击,便会冲击肝胆,震动心脉而亡。”
他语声沉稳,手指沿着体前中线缓缓下滑:“倘若继续向下,脐下一寸半,便是气海穴。击中后冲击腹壁,气破血瘀,轻则身体失灵,重则内伤身亡。”
林安点了点头,她自然记得,段老庄主是被击中“巨阙穴”,与“巨阙山庄”呼应;而太岳宗的何昭阳则被攻破“气海穴”,又对应太岳宗的“气海峰”。
这两桩命案时隔三个月,看似毫不相干,而这,便是其间唯一关联之处。
陌以新的手指又向下移了两寸,缓缓道:“再往下,到脐下四寸处,便是足三阴与任脉交会之穴。击中后,冲击腹壁与血脉,大伤气机,重者同样能够致命。
而这个穴位,就叫做——”
“中极穴……”封一枕几乎是无意识地接上,眼中一瞬间掠过震动,“与遏云岛中极海同名的……中极穴。”
“什么?”林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先前她一直认为,所谓穴位与帮派的对应,不过是第二个凶手利用巨阙山庄与巨阙穴同名的巧合刻意为之,误导为同一人接连作案,从而混淆视线。
然而如今,又出现了第三种可能的对应。
这仍只是巧合?还是——凶手当真还有下一个目标?
倘若是后者,那么,目标很可能便会是——遏云岛!
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揣测。
封一枕的神情阴晴不定,一时竟不知,是该防范可能的凶手,还是站在凶手那一边,借机对付遏云岛。
钟离磬音反倒是最轻松的一个,见林安神色肃然,反过来安慰道:“林姐姐不用担心,大和尚武功很高的,保管这世上没人能伤他分毫。
而贪嗔痴三个本来也各有本事,有大和尚在,更不会让他们吃了亏。”
林安见磬音如此放心,也不知该喜该忧,仍担心道:“可是,毕竟敌暗我明,所谓暗箭难防……
磬音,不论这个猜测是不是巧合,出去后,你务必要将方才那些话原原本本告知万岛主,请他有所防范,多加留心,记住了吗?”
林安神色虽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话中却带了不容轻忽的郑重。钟离磬音也难得敛起笑容,认真点了点头。
林安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万岛主是江湖第二大高手,就算是赵无绵,也未必能占上风。只要他能有所防备,遏云岛应当不会有事。
昏暗的地底空间,唯有烛光摇曳,时间仿佛也在这幽闭之处被无声拉长。
不知过了多久,陌以新专注于账本的视线忽而定住,双唇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御水天居。”
“什么?”林安诧异,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放眼江湖帮派,大概没有比御水天居更令她印象深刻的了……可是,陌以新怎会突然提起它来?
陌以新抬眸,眉心微蹙,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探究:“大约六七年前,巨阙山庄曾往御水天居支出过一大笔银两——足足三千两白银。”
“什么!”林安再次忍不住惊呼。
她实在不曾想到,御水天居竟会出现在巨阙山庄的账本里,还有过这么一大笔巨额交易。
她连忙追问:“原因呢?”
“账本中没有写明。”陌以新摇了摇头,“只记载银钱去向为‘御水天居’,其余……都是空白。”
他顿了顿,“安儿,你曾与御水天居打过交道,能否想到,他们与巨阙山庄会有何往来?”
巨阙山庄……与御水天居?林安仍有些恍惚。
曾经的阴差阳错之下,她是第一个看清御水天居勃勃野心的人,也是亲自揭露其真面目的人。她曾与前任帮主激烈对峙,又与现任帮主以友论交。
可是……巨阙山庄?
不要说千丝万缕的联系了,她连一丝一毫都想不到。
片刻的愕然之后,林安只得摇头:“我不知道……或许,是巨阙山庄向御水天居购买了什么极为难得的情报?”
虽说御水天居是名副其实的情报组织,可她实在也想不出,什么样的消息会值得三千两之重……
陌以新凝眉不语,若有所思。
林安心中愈发好奇,自我安慰似地道:“等过几日离开山庄后,我可以去御水天居找谢阳询问此事,他应当能查到当年这笔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