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不禁失笑,钟离磬音盛赞陌以新,自己还没觉着有什么,封一枕反倒先不悦了。也不知道,他对自己这种别扭的心思,究竟有没有觉察。
陌以新对这莫名的敌意并不在意,握着横杆的手微微用力,试探着向下一扳,密室中顿时又响起熟悉的窸窣之声,不出意外,又一块石板缓缓移开,一道新的暗门显露而出。
钟离磬音这回没有急着过去张望,挠了挠头,嘀咕道:“开门的情形都一样,里面不会又是下一间……一模一样的暗室吧?”
林安同样满腹好奇,举着火折子率先踏入暗门,微弱的火光拖出几人的影子,一步步照亮前路。
当火光映出新开辟的空间时,林安的步伐陡然一顿。这里,与先前两处截然不同,总算不再是空荡荡的密室,而是一间——
“祠堂?”紧跟而来的钟离磬音忍不住惊呼出声。
不错,这里正是祠堂一般的布置,比方才那两间密室宽敞许多。
紧靠石壁,立着一张宽大厚重的金丝楠木桌,桌面正中摆着一只浑圆的紫檀香炉,炉中香灰沉积深厚,显然绝非一朝一夕可得,恐怕已是经过了经年累月的积淀。
香炉左右两旁各有一方烛台,上面插着两根香烛。
林安定睛一看,见到烛底凝结的蜡油,心想这次不会再是机关,便放心将两根蜡烛点燃,屋内顿时亮出许多,屋中布置更加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桌案上方,一个嵌入石壁的神龛,最先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神龛,自然是祠堂里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却只在正中央摆着单独一面牌位。虽是红木底金边雕饰得庄严华贵,仍显得有几分孤寂。
牌位正中,自上而下书写着——“义父周廷和往生灵位”。
左边则是小字——“不孝儿尹东阳泣血敬奉”。
右边亦有一列小字,写着生辰与陨日,看年份算起来,牌位上这位“义父”已经逝世三十年了。
钟离磬音歪着头,将牌位上的字逐个念过,奇道:“周廷和是谁?尹东阳又是谁?巨阙山庄不是姓段的吗?”
林安自然也在疑惑这个问题,巨阙山庄是段一刀在二十年前才建立的,按理说,并不存在像神影门那样的历代祖师,那么,在巨阙山庄密室尽头的祠堂里,供奉的究竟是谁?
总不会与巨阙山庄毫无关系吧?
林安沉思间,视线仍在游移,又见神龛左右两侧的石壁上,还镶着一副黑底黄字的楹联——
上联为“贪生怕死羞下九泉”;
下联为“谋天算地以全忠孝”。
石壁最上方,则是一面匾额,金漆书就四个大字——“不忘遗训”。
林安心中愈发狐疑。
她虽来自现代,对于祠堂却也有些了解。寻常祠堂楹联,一般都是表达对先祖的怀念与尊崇,对后世的希冀与期盼,类似“祖功宗德流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这样肃穆庄重的辞句。
然而这里,楹联竟写着“贪生怕死”“谋天算地”这样诡谲的字眼。
从牌位上的文字来看,供奉人尹东阳,对这位“义父”显然十分恭敬,这副楹联必定不是针对先人,那么,就只可能是指尹东阳自己了。
这位名叫“尹东阳”的人,开辟密室,设下祠堂,立下牌位,写下这样蹊跷的楹联,究竟怀揣着怎样的秘密?
林安眉心渐渐蹙起,那股直觉愈发强烈——巨阙山庄就像一汪深潭,表面上涟漪清浅,内里却波诡云谲,好似蕴含着搅弄风云的神秘能量。
她心底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下意识看向陌以新,便见他俯下身来,一手按在地上,似乎在端详什么。
林安凑上前,蹲身看去,陌以新手边是一个蒲团,显然是祭拜时下跪所用。而在蒲团前方的石板地上,依稀可见斑斑点点的暗红痕迹。
“这是……”林安心头一凛,不由吸了口气。
“血。”陌以新缓缓道。
钟离磬音闻言也凑过来,惊奇道:“这里怎会有血?”
说罢,便自己反应过来,一拍手道:“我知道了,血的位置在蒲团正前方,一定是有人跪在蒲团上磕头,一个不小心,竟将头给磕破了!”
“不是不小心……”林安沉声道,“这些暗红血迹略有错落,并不完全重合,显然,不止一次磕破在地。”
钟离磬音“啧啧”两声,摇着脑袋点评:“这人也太虔诚了,得多疼啊……大和尚说过,什么神啊佛啊都是假的,何必为了那些委屈活人呢?”
林安嘴角抽了抽,谁能想到,这样的话竟出自一个出家人之口?不愧是能叛出师门的万岛主……
她抬起头来,再次看向那副对联——“贪生怕死羞下九泉,谋天算地以全忠孝”。
尹东阳,他到底做了什么“贪生怕死”之事,竟屡屡在祠堂牌位前以头抢地,直到头破血流?
他又做出了怎样的决定,竟用上“谋天算地”这样宏大的字眼?
陌以新仍然半蹲在地,沉吟片刻后,顺势伸手,打开了桌案下方的两扇柜门。
柜子里并没有什么惊人之物——几个火折子,几捆香烛,几股檀香,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册。
陌以新取出书册,随手翻了几页,视线草草扫过,道:“是账本。”
“账本?巨阙山庄的账本?”林安忙问。
陌以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这间祠堂果真是巨阙山庄所建无疑了。”林安喃喃道,心中却愈发惊疑。
立下牌位的人叫尹东阳,能在山庄里设下这样的密室,身份一定不低。可是,巨阙山庄里能叫上名字的,只有段一刀、段鸿深、赵无绵,与宁子川……
陌以新的目光在账本第一页便停了下来,微微拧起眉头。
“发现什么了?”林安问。
“第一条账目,是在二十三年前,一个叫尹东阳的人花费大笔金银,买下了这块地皮。”陌以新缓缓道。
“什么?”林安讶异,“不是段一刀吗?”
陌以新翻到下一页,看到账本中整齐夹好的地契,飞快扫了一眼,轻声念道:“购得宛阳州邬月城南五十里平湖,并湖东荒地二十亩。”
宛阳州,邬月城,正是巨阙山庄所在的州郡,这地契倒也吻合,只是……
“平湖?”林安缓缓念出,再生一问,“那不是叫惊鸿湖吗?”
陌以新继续翻着账本,一页页快了许多,一面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面道:“后面十来页,都是修建山庄的各项用度。从账本来看,尹东阳购地之后,花费三年时间,建起了这座巨阙山庄。”
林安喃喃道:“巨阙山庄创立于二十年前,时间正好吻合。可是尹东阳……究竟是谁?”
众所周知,巨阙山庄由段一刀一手创立,可在这祠堂中、账本内,却都是尹东阳这个名字,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尹东阳建成山庄后,将整座山庄拱手赠与段一刀;
要么,尹东阳……便是段一刀。
“尹东阳,就是段一刀。”陌以新同时开口,手指按在翻到的一页上,停住不动。
“又发现了什么?”林安立即问。
“二十年前,他在一次采购铸剑材料的路途中,花费三十两银子,从人牙子手中买下了一个八岁的男孩,认作义子,取名——段鸿深。”
陌以新再翻过一页,页间正是夹着一张卖身契,他扫了一眼,沉声道:“字迹前后始终一致,可从这里开始,卖身契上买主画押的名字,便已不再是尹东阳,而变成了——段一刀。”
林安一边听,一边分析——
也就是说,巨阙山庄刚刚建好,尹东阳便改名为段一刀了。
而段鸿深,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从人贩手里买来收养的义子?
八岁的孩子早已记事,段鸿深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世,对段一刀却仍然感情深厚,极为敬重。可见,段一刀对这个义子,当真是尽心抚育,亲如父子。
“奇怪。”钟离磬音嘟囔一声,指向神龛中的牌位,“周廷和是尹东阳的义父,尹东阳又是段鸿深的义父,难道他们一脉相承,都是只收义子,不生儿子?莫非这也是一种传统习俗?”
磬音的关注点另辟蹊径,倒也让林安无言以对。
陌以新神情专注,继续翻看手中的账本。
片刻寂静之后,钟离磬音自他手中夺过账本,拍在桌案之上,道:“这么厚的一大本,哪年哪月才看得完,倒不如先想一想,咱们到底该怎么出去?大哥哥,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林安不禁看向封一枕,少年面色果然又沉了半分,微不可察地移开了视线。
陌以新只抬了抬下巴,道:“那边墙角,有一只沙钟。”
“沙钟?”林安对这个名词有些陌生,绕过桌案望过去,果然看到一个漏斗似的古怪物件,方才只顾着关注牌位,竟不曾留意角落里还有这么大一个摆件。
不过,这形状古怪的玩意是什么东西?林安愣了片刻,忽地反应过来,这不就是类似现代的沙漏吗?
这沙漏由琉璃制成,虽不如现代的玻璃一般透明,却也称得上晶莹。凑近细看,里面盛满了细沙,这细沙却并非寻常的浅色,反而尽数发黑,从漏嘴向下缓缓流淌。
林安盯着它看了片刻,心头忽而一惊。
对于沙漏的原理,她再清楚不过。只要静置不动,沙便会全部积到下方,可眼前这只琉璃沙漏,绝大部分沙子还在上半部分,分明像是刚刚才被人翻转过来。
可自他们进入这间祠堂起,分明无人靠近这里半步。难道……沙漏竟是自己倒过来的?
一瞬的怔忡之后,林安恍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灵异事件,而是连动机关——恐怕是在方才那道暗门开启的同时,沙漏便也连动翻转了过来。
钟离磬音并没想这么多,只饶有兴致地盯着沙漏,得意道:“我见过这玩意,阿贪曾送我一只相似的舶来品,是要来回颠倒着玩的。”
她说着,便俯身去拿沙漏,一抓之下却纹丝不动。她愣了愣,一边加重力道,一边狐疑道:“怎会这么重,倒像是长在了地上似的。”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磬音,这也是机关。”
钟离磬音闻言一怔,这才松手,起身道:“这会是什么机关?难不成等到沙子流尽,咱们便能回到地面?这也太玄了,总不会是仙法吧?”
陌以新忽然开口,若有所思道:“这沙钟里的沙粒,是罕见的黑色。”
林安心头一动,方才见到时便觉得有些稀奇,此刻再一提起,脑海中登时翻出在神影门见过的某个机关,顿悟道:“是铁砂!”
她迅速整理思绪,道:“在沙漏下方的地底下,埋有磁石做成的机关。铁砂自上而下不断流淌,堆积的铁砂与磁石相互吸引。当铁砂积累到足够多的时候,地下埋着的磁石便会被牵动上升,触发下一个机关。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等到铁砂流尽的那一刻,或许便可以看到出口了。”
也就是说,当这间祠堂的暗门开启时,连通的机关将沙漏同时翻转过来,就此开始计时。而后,等在这里待上足够的时间,便能离开。
对于这个猜测,林安虽有把握,却又难免困惑——
一般的密室,只要找到机关,总能开关自如。可这里,竟要靠时间流逝来触发。
莫非那位密室设计者,连对他自己也要加以限制,非得在这里呆够时间才能离开?
林安又想到方才在蒲团前看到的斑斑血迹……不知此人究竟做过什么错事,仿佛对这间祠堂有着近乎执念一般的虔诚。
“就这么一直干等着?”封一枕的声音打断了林安的沉思。
眼前这沙漏大如斗,里面的细铁砂又流淌地颇为缓慢,要等它们全部漏到下面,估摸起来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陌以新从桌案上重新取回账本,抬手扬了扬,道:“正好,这个还没看完。”
他说着,从地上提起蒲团,道:“安儿,你垫着坐,地上凉。”
林安心中一暖,却道:“还是先给磬音吧。”
钟离磬音倒也并不客气,接过蒲团坐到另一边,双手托起腮,眨巴眼睛注视着对面两人,忽然道:“林姐姐不如坐在大哥哥腿上,想必可比蒲团舒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