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陌以新伸手缓缓抚上墓碑那粗糙的石面,轻声开口,一字一句:“我,不怪你。”
林安心头微微一震,只是此时的她尚不知晓,这短短四个字,包含了怎样深重的无奈与孤独。
林安悄然看向陌以新,正撞上他转来的视线。他的一双眼眸已然恢复如初,看不到任何痛苦过的痕迹,温雅一笑道:“咱们回去吧。”
平日的陌大人又回来了,林安松了口气,又莫名有一丝怅然,仿佛在方才那段短短的时间里,不知哪里有了一些不同。
“嗯。”林安将脑中的念头清空,忽觉面上落了一大滴水,抬手一抹,仰头望天,喃喃道,“下雨了。”
“是啊,看来得快些下山了。”陌以新道。
林安暗暗摇头,他们正在天影山最深处,看此刻云压山头,天色暗得发沉,大概赶不及在雨势变大前出山了。
果然,不多时,风中便夹起密密麻麻的雨点,一阵紧似一阵,迎头斜织而来,将天地笼罩其间,人更是无处可逃。
陌以新却似不急,仿佛胸有成算似的,带着林安在山中穿行。很快,两人面前竟果真出现一座山洞。
山洞里,两人擦拭着脸上的雨水,无奈望着外面已如瓢泼般的骤雨。
在前世小说中,林安无数次看过主角困在山洞中的情节,却不曾想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不觉苦笑,心里又有些莫名的期待。
左右一时无事,她便踱起步子,在山洞石壁前转悠起来。
“你在看什么?”陌以新走到她身后,饶有兴致问道。
“什么武功秘籍啊,藏宝图啊,神秘前辈的临终遗言啊,碰碰运气。”林安信口胡诌,心道他今日心情不大好,若要笑她便笑吧。
谁知陌以新听她所言,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片刻后才自嘲一笑,摇头道:“原来在山洞石壁上刻字,竟是如此老套吗?”
“什么?”林安停下搜索的目光,看向陌以新。
陌以新弯了弯唇角,向里面一个方向指了指,道:“你去那里看看。”
不是吧……难道真有刻字?林安将信将疑,快步走过去,一边找一边道:“什么也没有啊。”
“在最下面。”陌以新继续指。
最下面……林安狐疑着蹲下身子,用手拨开杂草。
天色本就暗,洞里光线更差,林安凝神细看,才终于在洞壁最低处看到一行很是扭曲的字,念道:“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林安心头一跳,旋即转头看向陌以新,却没有问出心头那个问题。
陌以新再次自嘲一笑,主动开口道:“这字,是我刻的。”
林安怔住,这个答案第一时间便已浮现在她心里,可她却没想到,陌以新会毫不遮掩地说了出来,这般坦然。
看着林安触电般的反应,陌以新又笑了,好似浑不在意道:“当年我被扔在这里,碰巧被风青风楼的父亲捡到,他看到我刻的这行字,可是笑话了许久。说起来,林姑娘,你是第二个看到这字的人。”
林安缓缓站起身,陌以新云淡风轻的神色令她心头发闷,明明这文字背后本该是极其沉重的生死之事,而不是谁被谁笑话这样的趣闻。
“吾不死,当报今日之仇。”
不死,为何会死?报仇,报什么仇?
风青说他父亲曾救陌以新一命,原来便是发生在这座山洞之中。而这座山洞附近,又有两座孤坟……
难道在七年前,在林初母亲死去的那个时候,陌以新也险些丧命?
林安的脑洞停不下来,神思早已飘远,下意识踱着步子,脚下忽而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步。
“什么啊……”林安嘟囔着,漫不经心低头一看,瞳孔猛然一缩,脚下连退数步,撞在了身后的石壁之上。
那绊住她的东西,赫然是一具无头尸体。
“怎么了?”陌以新在林安手臂上扶了一下。
“有死人……”林安下意识抓住了陌以新的袍袖。
自从被府衙收留,林安早已做好亲临命案现场的心理准备,只是方才原本正在出神,又是第一次看到无头尸体,实在受了不小的刺激。
“别怕。”陌以新轻声道。
近在耳畔的温醇音色令林安止住了心头的战栗,她心神稍定,将视线重新移向地上的残尸。
这具无头躯体,身穿一袭水红色长裙,看身形是女子无疑。细看之下,她竟不只被割下头颅,左手小臂也从手肘处被斩断了去,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林安深吸一口气,视线继续下移,停在女尸的腰间。只见胭脂色的裙带下,一枚白玉玉佩正闪着淡淡幽光,映照着玉佩上看不真切的几笔刻字。
“大人,她的玉佩上好似有字。”林安压抑住喉头的不适,小声道。
“你没事了?”陌以新道。
林安一怔,随即松开手:“我没事,方才失态了。”
陌以新感到自己袍袖一松,莫名地,仿佛心里也有一块空落下去。他停了一瞬,才俯下身去,凑近那玉佩看了一眼,道:“关山。”
“关山?”林安重复了一遍,“这是地名?还是人名?大人听说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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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陌以新重新站起身来, 微微蹙眉:“北方有座小镇名叫关山,不知是否与此有关,还需进一步调查。”
“只能先等雨停了。”林安喃喃道。
两人没有挪动尸体, 一同走到洞口边, 离陈尸处远了些, 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林安思忖道:“大人,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陌以新饶有兴致道:“哪里奇怪?”
“凶手砍下死者头颅,通常来说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阻挠查案。可是,这具尸体上却留有一块玉佩。”林安认真道,“玉佩本就有辨识度,更何况这块玉佩上还刻着字,如此显眼地挂在腰间,凶手没理由看不到, 他为何不将玉佩拿走?”
陌以新挑了挑眉:“通常?难道林姑娘通常都能碰到头颅被砍下的命案?”
林安没想到他的关注点会在这里, 不由便是一噎, 又没法说出自己都是在小说电视里看的,只得假笑两声:“听说,听说而已。”
陌以新笑了笑,倒也不再深究, 只问道:“那以林姑娘的博闻强识, 可有什么想法?”
林安嘴角抽了抽,还是答道:“依我看,这块玉佩不见得是死者本人的, 也许凶手特意将它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出误导信息,混淆死者的身份。”
“很有道理。”陌以新点头赞许, 顺手从包袱里取出水囊,凑到嘴边。
“又或者,根本没有这么复杂。”林安接着道,“凶手或许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杀手,杀完人后,取下首级回去复命罢了。”
“咳咳——”一向清冷自持的陌以新,强自压住了喷出一口水的失态,咳了两声才道,“林姑娘,这种事……你也是听说的?”
林安还了方才那一噎的窘态,不由翘起嘴角,道:“是啊。”
陌以新擦去唇上的水渍,又恢复了矜贵儒雅的谪仙姿态,道:“那凶手砍去死者的一段手臂,又是什么原因?”
林安摊了摊手:“这个……我就没有听说过了。”
陌以新不觉莞尔,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多问。
瓢泼般的大雨在山洞外形成一层雨幕,透过雨幕望去,远远那处孤坟似乎还依稀可见。
林安托起腮,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陌以新的故事。
面前是阴郁的天色和倾盆的大雨,身后是晦暗的山洞和恐怖的尸身。在这样诡异的处境中,林安的心却安稳如常。她看了眼身旁不知在思量什么的陌以新,目光轻轻一顿,旋即移开。
时间一点一滴走过,直到夜色完全降临,雨势也丝毫不见减弱。方才躲雨路上打湿了怀里的火折,两人只能在黑暗中继续等待。
不知抵抗过多少波迷蒙的困意,林安终于听到远方传来呼喊的声音。
“大人——林姑娘——大人……”
“是风青!”林安一喜,站起身来,同样高声喊道,“风青——我们在这里!”
风青与林安两人交替高喊着,不多时,风青风楼便循着喊声出现在洞口。
风青自风楼手中抓过他们多带的两把雨伞,风风火火地塞给陌以新和林安,径自道:“原以为天黑前便能停雨,没想到反而越下越大了。这一天城里城外跑来跑去的,可累死我了,咱们快回去吧!”
林安止住了风青的脚步,肃然道:“出人命了。”
……
尸体旁,风楼从包袱中拿出火折子,燃起火把,山洞里顿时变得亮堂许多。
“原本怕找不到你们,特意带了火具,没想到却是这样派上了用场。”风青嘟囔着,蹲下身去查看尸体。
“死亡时间大致在七到十个时辰之前,腹部与后腰各有一处刺伤,腹部的更深一些,应当是致命伤。
从伤口尺寸来看,凶器应该是匕首之类的细刃。而头颅和手肘则是在死亡后才被砍下,断口颇为齐整。
另外,这里有尸体拖拽的痕迹,却没有挣扎痕迹,应当不是案发现场,但从血迹来看,头颅和手肘应当是在这里被砍下的。”
林安一边认真听一边思索,尸体断口齐整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至少说明砍头之人心志坚定,力量也足够。
林安喃喃道:“莫非……真是专业杀手?”方才自己不过是玩笑之言,难不成还真的言中了?
“还有一点很奇怪。”风青补充道,“死者身上的两处刺伤,分别在腹部与后腰,一个在身体前面,一个在身体背面,看起来像是在打斗中身形迅速变幻,才会腹背受击,可死者身上并无其他伤痕,没有打斗痕迹。”
只有一具不完整的尸身,实在难有更多进展。为免尸身被雨水打湿而破坏,直到第二日雨停,陌以新才差遣一队衙差到山洞中将尸体运出,同时也开始调查玉佩上的“关山”二字。
最终,目标暂且定在了一个叫做“关山院”的歌舞杂耍班,据说这个班子在景都颇有名气,班子里除了班主之外全为女子,绝技众多,赏心悦目。
……
城北,关山院。
虽然在大白天,院门却是紧闭,几人对视一眼,风青走上前,抬手便要叩门。
正当此时,门却被骤然拉开,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他身后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正拉着他的衣袖。
年轻男子一面回头躲避身后之人的拉扯,一面向门外挣脱,他的力道显然更大些,很快便挣脱出来,向前一个急冲,与风青撞了满怀。
“哎呦——”风青向后退了几步,揉着自己被撞得发痛的额角。
“啊,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年轻人连连道歉,接着才注意到面前这一群人,犹豫着道,“敢问诸位……何事登门?”
陌以新道:“我们找这间院子的主人。”
两个男子对视一眼,后面的中年男人整了整衣襟,走上前来,拱手道:“在下便是班主,请问阁下是?”
风青接口道:“这位是景都府尹陌大人,来此处调查一些事情,你等听命便是。”
年轻男子忽然显出十分紧张的神情,上前两步急道:“调查?是不是初雪出了什么事!”
中年男人又将他拉住,诚惶诚恐将陌以新一行人向院里请,连声道:“大人快请进,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