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青此时对陌以新道:“大人,咱们本来也没什么事,大不了转从城西而出,带那罪奴走一趟,也不必劳烦两位差役大哥了。”
陌以新失笑道:“风青,这便是你不懂规矩了,刑部之事,本官不便插手。”
林安正默默旁观,却见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瞥了自己一眼。
林安心头一动,便开口道:“大人,你就说句好话吧,这小少年实在有些可怜。”
王大人微微讶异地看了林安一眼,显然,林安虽记得他,他却不记得见过这张面孔,更不记得陌大人身边何时多了一位姑娘。
陌以新似是无奈轻叹一声,向王尚书道:“王大人见笑了,林姑娘是我一位世交伯父的女儿,暂住在府衙托我照看,以尽兄长之义。”
林安嘴角抽了抽,先前在相府,不还说是救命恩人吗?怎么又成世交伯父的女儿了?陌大人这种一本正经信口开河的本领,实在是与日俱增。
腹诽归腹诽,林安还是配合道:“兄长,今日重阳佳节,实在不必为一个小小罪奴纠缠于此,不如便请王大人行个方便,也给大家结个善缘。”
林安被自己这声“兄长”狠狠雷到了,只是她已经看了出来,今日明明是要去西城门外的天影山扫墓,却绕道城东,就是为了来右廷狱见这少年。
原本同小吏招呼一声便是,却凑巧碰到王大人。陌以新不便直接插手,所以需要她提供一个借口来帮这少年。
王大人爽朗一笑,道:“这有何难,有陌大人在,还怕弄丢个小小囚犯不成?”
陌以新拱了拱手,转头柔声道:“安儿,还不谢过王大人给你这份情面。”
林安嘴角抽了抽,乖巧地微微福身。
“我还有公务,咱们改日再叙,陌大人尽管请便。”王大人随口说着,又向两个小吏道,“你们两个,听凭陌大人调遣。”言罢,向陌以新拱手示意,便浑不在意地扬长而去了。
两个小吏心里虽叫苦,却也只得将少年押了起来,准备跟陌以新上路。
陌以新随和一笑,道:“将人交给本官便是,将他带到西城门后,本官再让两个下属押他回来。”
两个小吏相视一眼,连忙应了下来。如此,他们既不必跑腿,又省得跟这倔驴一般的罪奴僵持,还算是给了府尹大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情,何乐而不为。
“谢大人成全。”路上,少年跟在陌以新身旁,有些生硬地开口。
陌以新侧头看了少年一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微一怔,道:“我叫林初。”
林安见少年始终神情郁郁,面色沉重,有心安慰于他,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真巧,我也姓林,你便叫我姐姐吧。”
谁知这一拍,林初竟不自觉地抖了抖,肩膀也缩了起来。林安目光一顿,又多看了一眼,才发现林初宽大囚服之下,几道血痕赫然交错,此时仍渗着血,触目惊心。
方才僵持时,那两个差役定是对他下了狠手,可直到皮开肉绽,他也毫不妥协。今日这一趟,于他而言一定有很深的执念。
林安知道,这样一个倔强要强的少年,同情和怜悯都不会是他想要的。于是,她便只如对待朋友一般,柔声问道:“林初,你为何坚持要去西城门呢?”
林初紧绷的神情有了一丝波动,是犹豫。林安看出,这少年本不愿回答,只因自己方才出言帮他,目光还是软了下来。
林初动了动嘴唇,道:“林姐姐,今日是我母亲的祭日,我母亲……便葬在西城门外。”
林安暗道一声原来如此,难怪他宁可被鞭打,也要在今日去西城门看一眼。
林初继续道:“我家故人曾托狱中一位差役对我多多照拂,所以往年我都能如愿前去。可是今年,那位差役被调到别处,我才有了今日之困。林姐姐,谢谢你。”他的嗓音虽是清脆的少年音,说出的话却很懂事。
“不用谢。”林安有些赧然,帮助他本不是自己的主意。
风青此时道:“待会将你带回去后,我会以大人的名义叮嘱那些小吏日后善待于你,你不必担忧今日得罪了他们,以后没有好日子过。”
林初安静地听完,第一次将头抬了起来,看向陌以新,道:“大人,你为何如此帮我?”那始终沉寂的眼神中,闪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陌以新看到他的眼神,轻笑一声:“你很聪明。”
聪明?林安先是不解,继而脑中一闪,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同样葬在西城门外,祭日同样是在今日——陌以新的故人,和林初的母亲,他们……莫非是同一个人!
或许,陌以新早就知晓这位故人之子的下落,想要在他母亲的祭日见他一面,所以特意绕道而来。
而这少年,在牢中不知遭遇多少冷眼与欺压,今日却遇到平白相助的大人。他从这样的巧合中猜测到陌以新或许与他有些渊源,所以才会生出一丝期待。
而陌以新显然也从这种期待中看出了少年的猜测,所以说他聪明。
可陌以新既然认得这少年,为何要假作不知,还谎称出城游玩以隐瞒扫墓之事?
右廷狱关押的犯人原本就不是普通百姓,林初的母亲究竟是何人,以陌以新的身份都要掩人耳目?
故人,故人……难道,林初是那个人和陌以新的儿子!
林安被自己的联想惊了一跳,急忙转向林初,有些战战兢兢道:“你、你今年多大了?”
林初简单答道:“十三。”
十三岁了……林安听风青说起过,大人今年二十有五,难不成,陌以新十二岁时便有了一个儿子?
林安差点咬着舌头,在心里否决了自己这无稽的猜测,眼神却不由自主在林初和陌以新间游移,试图找出他们样貌上的相似,却终究无果。
“林姑娘,你在看什么?”陌以新有些好笑地看着林安。
“没什么……”林安连忙否认。
就这样,一行人各怀心事地走到了西城门。按规矩,林初便要止步于此。
林初忽然跪了下来,对着城门外的方向缓慢地叩了三个头,而后又重新站起,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转向陌以新道:“大人,谢谢你。我不知是你想要帮我,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托付。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无比重要,因为这让我知道,有个人……他还在。”
少年的神情始终如古井一般沉寂,然而在这一刻,面对陌以新,他的嘴唇却忽然有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陌以新伸出手去,摸了摸少年的头顶,安抚住他的战栗,仿佛是随口道:“楚朝上次祭天,还是九年前先皇在位时。按我朝十年祭天的惯例,下一次祭天便在明年。而祭天时往往会有大赦,到那时,你可来景都府衙找我,明白吗?”
林初浑身一震,沉默着点了点头。
简单告别后,风青风楼按照先前所言,带着林初原路返回右廷狱。林安则跟着若无其事的陌以新接着从西城门出城。
林安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大人,林初他……他的母亲,是否便是今日要去祭奠的人?”
陌以新挑眉看了林安一眼,似乎没有料到她会直言相问,却也十分干脆地点头承认:“你也很聪明。”
这哪里需要聪明,太明显了好吗?林安腹诽一句,又试探着问:“林初小小年纪,怎会入右廷狱?”
陌以新淡淡道:“那是源于他父亲所做的错事,他母亲也是因此而自尽的。”
自尽……林安微微一惊,听陌以新继续道:“当年之事已不足道。林初六岁入狱,受尽苦楚。看在故人面上,我曾托人在狱中照拂于他。只待明年大赦后,能对他更多关照。”
原来林初口中那位托差役对他多多照拂的故人,也是陌以新。
陌以新与林初的父母究竟是什么关系……林安自是十分好奇,可陌以新已说往事不足道,显然是不愿过多提及,林安便也不打算再问。
今日出门虽然很早,可是绕到城东折腾了那一趟,这一路脚程又不快,待到天影山下时,已经过了未时。两人随意吃了些随身带的干粮,便开始进山。
天影山并不高峻,若远远望去,不过是一片起伏不大的山岭。不过其山势曲折幽深,林木幽密,深处甚至常年不见日光。虽离景都不远,天影山却有着“风水不好”的传闻,是以鲜有人来,这座山便越来越荒。
照理说,人们选择墓地,应当是很看重风水的,林安也不明白,陌以新的故人为何会被葬在风水不好的地方。
两人一路向天影山深处而去,脚下的蜿蜒山路早已被厚重的落叶和杂草吞没。穿过一大片幽暗的树林,前方豁然开朗。荒草掩映中,隐约露出两座低矮的坟冢,显得尤为萧索。
奇怪的是,那两座坟分明一左一右,却并不相依,反而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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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阵鸟鸣骤然响起, 又迅速归于沉寂。阳光隐入乌云,更添了几分沉闷与压抑。
两人走到第一座坟前,细看之下, 林安才发现墓碑上竟空无一字。
她侧头看了陌以新一眼, 只见他低眉注视着这无字的墓碑, 脸色虽无波澜,眼神却分外复杂。在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中,有痛苦,有愧疚,又有一丝事过境迁的空落。
林安从未在陌以新眼中看到这么多情绪,她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向后退开,只远远看着,留他一人在墓前独处。
接着, 林安有些意外地看到, 陌以新屈膝跪了下来。
总是长身玉立的他, 后背从未显得如此单薄。在阴沉的天色下,他一身白衣隔世出尘,如同往常一样光华夺目,令人移不开眼。然而此刻, 林安却转开视线, 不忍再看他萧索的背影。
这两座坟,其中一个埋葬着林初的母亲,另一个又是谁, 与陌以新是什么关系?林安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余光瞥见陌以新终于站起了身。
他缓缓转头, 看向不远处另一座坟,然后举步走去。
不知是不是林安的错觉,陌以新眼中的痛苦之色仿佛比方才还要浓重了几分。林安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心头涌起一股久未有过的不安。
她忽然发现,自打从针线楼离开,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种不安的感觉。
初见之时,他一袭月白长袍端坐于石桌之后,墨色的眼眸中清光淡淡。这双眼眸,无论深沉时、含笑时、探究时,始终保持着那种难以动摇的沉静。
似明月高悬,无声却令人心安。
或许,就是这双沉静的眼眸,悄然安稳着她蓦然闯入陌生世界的惶然孤立。而此时此刻,这双眼中泛起了涟漪,她的心便也随着轻轻一颤。
林安不知道陌以新从前经历过什么,也不知他与这些逝者有怎样的过往,却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到,这是一种她无法承受的沉重。
林安在掌心轻掐一下,不再多想,抬步跟了上去。
陌以新正在第二座坟前站定,听闻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向林安,似乎有些意外她并未像方才一样退到远处静候,反而主动靠近过来。
林安在陌以新身后停下脚步,沉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但……至少你不是一个人。”
潮湿的山风吹过草丛,簌簌作响。陌以新瞳仁微晃,刹那的讶异后,眼中升起更多的意外与探究。
林安轻咳一声,认真道:“我只是说,如果你需要安慰的话,不必硬撑着。哭一场,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
陌以新一怔,继而轻轻一笑:“林姑娘,谢谢你。”
林安微一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陌以新转回身,看向这块同样无字的简陋墓碑,良久才轻轻启唇:“她便是林初的母亲,我的长姐。”
林安心头不由一跳——她是陌以新的……姐姐?那么林初,岂不就是他的外甥。
她不去多想,也不多问,只上前一步,正色道:“这位夫人,你的儿子是个很好的少年,他很聪明,很坚强,也会过得越来越好,请放心吧。”
陌以新的视线仍落在墓碑上,声音低沉而微哑:“往年我尚未为官时,向来是独自前来祭奠。此次与你一起,本只是顺势而行,此时却觉得,我似乎做对了一件事。”
林安抿了抿唇,虽不知该如何回应,心里却莫名一松。
陌以新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静静站着,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无字的墓碑,看向那许多模糊的画面。
天罗地网中,长姐用身体阻住了他杀出重围的剑尖。
他只一瞬停滞,暗器自八方破空而来,划破他的皮肉。
手中长剑滑落在地,他缓缓倒下,呕出的血带上了可怖的黑色。
“挑断手筋脚筋,震断浑身经脉,扔进天影山罢。”一道声音如同宣判一般在他头顶盘桓不去,反复回响,又勾起了无数次午夜梦回的绝望。
眼前的画面充斥着令人刺目的血红,却不曾在陌以新眼底染上一丝泛红的颜色,仿佛所有遗恨与不甘,都被收进了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只剩下丝丝点点的清冷和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