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屏风中间的一丝缝隙,林安睁大眼睛往楼下看,屏气凝神等待来人走入视线。想必方才,谢阳也是这样去看她的。
然而这一次,来人却迟迟不再向里走。
……他在做什么?
一楼只有数不清的书架,莫非此人一进门,便就近翻起书来?
正疑惑间,门竟又接连响了两声,显然又是有人进出。
林安和谢阳不禁对视一眼,皆有几分不解——那人这么快就走了?难道只是偶然路过,随意进来看看?
两人正思量着是否不必再躲,楼下便响起一道男声:“见过夫人。”
这声音似乎有些耳熟,林安在记忆中搜索一番,很快想起——是洛峡飞!
那么,他所说的“夫人”,自然就是……何夫人?
果然,何夫人的声音跟着响起,音色冷冽:“你跟踪我?”
“峡飞不敢。”洛峡飞语调恭顺,“只是恰好看见夫人来此,斗胆前来攀谈。”
林安暗忖,这位何夫人一直都不容小觑。何掌宗不在时,太岳宗便是以她马首是瞻,地位显然远在松竹梅三位掌院之上。看来私下里,洛峡飞对她也极为恭谨。
“你有何话说?”何夫人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峡飞只是想恭喜夫人。”洛峡飞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恰如其分的愉悦。
“何喜之有?”
“从前何师弟对夫人颇多不敬,经此一行,夫人在我太岳宗的地位更加无可动摇。峡飞自然也为夫人欢喜。”
“何昭阳的死活,与我何干?”何夫人的声音依然淡漠,不起半点波澜。
“少了何师弟这个障碍,太岳宗的未来便尽在夫人掌中,夫人自可安然无忧。”洛峡飞不疾不徐道,“毕竟,夫人以后总会有自己的孩子。”
“哦,会么?”何夫人轻声一笑,笑意中带着一丝讥讽。
洛峡飞一顿,似乎也有些摸不准对方的心思,斟酌着道:“掌宗对夫人青睐有加,只想将位置留给夫人以后的孩子,此次称病缺席,给夫人一个动手的机会,也是掌宗的一片良苦用心。”
林安侧耳倾听,没有放过对话中的任何一个字,听到此时,双目已惊得圆睁——动手?
听洛峡飞的言下之意……何逑特意称病不出,竟是因为对何夫人的偏宠,任由她趁此次出行之机除去何昭阳,为她以后得孩子铺路?
所谓的“称病”果然是假,这一点早在他们的怀疑之中,可……怎么会是这样的理由!
即便何逑对这位夫人再多偏爱,也虎毒不食子啊!
而何昭阳遇害时,何夫人的确没有不在场证明,难道果真是她……
短暂的沉默之后,何夫人低低笑了两声,那笑声缥缈空灵,仿佛不染尘世。
然而下一瞬,她的声音却陡然冷厉,一字一句道:“洛峡飞,不要妄图揣测我的心思。所谓太岳宗的未来,我从不放在眼里,你所以为的权势与地位,我不稀罕。”
“夫人——”
“也不要试图揣测何逑的心意。”她淡淡打断,带着一丝深不见底的寒意,“你,还差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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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洛峡飞久久未语, 久到连屏风后的林安也感到一丝焦灼。
半晌,他才再度出声,谦卑如初:“是峡飞失言, 谢夫人提点。”
“下去吧。”何夫人的声音中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那是一种只属于天生上位者的, 居高临下的姿态。
“峡飞告退。”洛峡飞最后说了一句。
随即,门又“吱呀”开合,想必他已离开。
楼下再次陷入悄无声息的寂静。二楼茶室中,风无声拂过,仿佛连空气都不敢大声喘气。
谢阳的神情已有些扭曲。他虽对江湖诸派如数家珍,却对近几日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此刻听得满腹惊疑,诧异与亢奋交织在脸上,已经憋得通红,显然很想侃侃而谈一番, 却不得不强行忍下。
林安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原本与太岳宗并无牵扯, 大大方方与何夫人打个照面也没什么。可听完方才这一番话, 就真的不方便再被对方察觉了。
这段对话乍听起来似是而非,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可稍稍往深里想,便可窥见太岳宗的水深。
洛峡飞似乎是想与他眼中的“红人”何夫人套近乎, 却出乎意料地碰了壁。而真正奇怪的, 是何逑的诡异用心,与何夫人的不为所动。
一个女人听到丈夫对自己的专宠之心,反应如此漠然, 甚至称得上轻蔑,只有两种可能,第一, 她对他毫无感情,第二,她半点也不相信。
或者说……两者都有。
开门声久久不再响起,倘若不是偶尔传来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林安会以为楼下已经空无一人。
难道,何夫人只身来到这里,竟然真的是为了看书?
时间的流逝仿佛印证了这一点。光阴一寸寸流淌而过,林安和谢阳已经累得悄然坐在了地上,何夫人仍旧不曾离开。
日光打在楼梯上的光影一点一滴地变幻,从清晨到了晌午,又从晌午到了黄昏。
中间倒还有人来过,不过似乎只是闲逛之人,并未出声,许是看到何夫人在此,便径自走了。
天光渐渐昏暗,暮色开始降临。谢阳脸上现出一丝难以抑制的骇然,向来谨守礼数的他,此时只想对下面那人怒吼一句——
你丫到底还走不走!
他刚刚得遇救星,难道还是逃不脱饿死的命运?或者……翻过二层围栏跳下去,兴许只折一条腿?
林安也强自按捺心中的焦躁——陌以新只是小憩片刻,醒来便会发现她不知所踪,到如今更是已经过去一整日,他会有多担心……
终于,久违的一声“吱呀”打破了漫长的沉默,也令屏风后濒临崩溃的两人如释重负般地精神一振。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略带讶异的男声:“何人在此?”
“是我。”何夫人淡淡回应。
“啊,原来是何夫人。”男子的惊讶转瞬即收,语气恭敬起来,“在下乃巨阙山庄弟子,例行前来打扫,难免要搅扰此间清净,先请见谅。”
“无妨。”何夫人语气如常,“我只是随意看看,正要离开,阁下请便。”
言罢,便将手中书册放回原处,抬步离开。
楼上的两人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何夫人在时,两人几乎不敢动弹,毕竟她的武功足以横渡湖面,耳力想必也不会差,稍有响动便可能暴露行迹。
如今楼下只剩一名负责打扫的普通弟子,两人终于敢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紧盯着此人在书架间穿行的身影,默默伺机而动。
待弟子走入深处,被书架遮蔽身形时,两人互使一个眼色,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又一路以书架为掩护躲躲藏藏,循着他视线的死角,总算来到门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闪了出去,回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咦?门响了?”弟子自言自语一句,从书架间走出去看,却不见半个人影,只道是错觉,摇了摇头,继续清扫起来。
……
西一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整日里,几人几乎将巨阙山庄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不见林安的踪影。
山庄前后的炸药没有丝毫动静,意味着她并未离开山庄。
陌以新甚至又去了一趟千枭林深处,找到那地洞所在,破解了树干上的机关,再度下到祠堂之中,仍无所得。
花世抱臂站在院中,纳闷道:“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这怎么可能呢?”
他也帮着找了一下午,一脸困惑。
陌以新面沉如冰,眸色深沉如墨,薄唇抿得发白,平日清冽的神情仿佛覆上了一层驱不散的阴翳。
这些相识多年的好友,也从未见过他如此难看的脸色。好似一座巍然冰山,表面虽是坚冰,水面之下却早已裂纹遍布,岌岌可危,随时都会轰然倾塌。
忽然,他站了起来。
“去哪?”沈玉天问。
“找段鸿深。”
荀谦若沉吟道:“你怀疑,林姑娘是被巨阙山庄关起来了?”
“既然遍寻不见,似乎只剩下这一种可能。”陌以新音色低沉,却带着锋利,“今夜之前,我必须找到她。”
廖乘空也站了起来:“我和你一起去,谅他巨阙山庄不敢推诿。”
“都一起去,大不了就打一架。”花世道。
便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声音忽然从院门方向传来——
“以新!”
陌以新蓦地抬头,眼底沉凝的墨色骤然破碎,一点光亮瞬间将那幽深的瞳仁点燃,他失控似的大步冲出。
林安也跑着迎上去,刚一靠近,便被一把扯入一个结实的怀抱。
他衣襟微凉,带着秋风的萧瑟冷意,双臂抱得极紧,林安清晰感受到他扣在她背后的力道,他的指尖犹在微微颤抖。
他一言不发,只将所有恐惧、混乱与庆幸,都狠狠埋进了她的身体。
陌以新身后,那几人或欣慰或促狭地看着,林安在这些视线下微觉窘迫,却终究不忍推却这个冰凉而紧绷的怀抱,索性厚了脸皮,任由他紧紧抱着,轻声哄道:“我没事,又让你担心了。”
“我好想你。”陌以新垂首,紧紧贴在她的颈窝,声音发闷。
林安怔了怔,他的怀抱无比牢固,霸道的没有一丝缝隙,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贪恋着与她的相拥。
林安心口软了一下,便欲抬手覆上他因过度用力而微僵的后背,将他回抱。
便在此时,身后骤然炸出一道毫无心理准备的惊叫——
“林姑娘!”
林安下意识回头,只见跟在他身后的谢阳早已惊得愣了神,此时终于回过味来,大惊失色:“哪里来的登徒子!还不快放开林姑娘!”
场间骤然一静。
花世咂了咂嘴,面露同情:“这谁啊?陌以新找人找得快疯了,这不是往刀口上撞?”
“谢阳?”荀谦若喃喃道,面上也是惊愕,“他怎会在这里?”
陌以新终于缓缓松开怀抱,却仍攥紧了林安的手,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跟着这么一个陌生男人,对着他大呼小叫,还义愤填膺地要他“放开”。
他眉心微蹙,沉声道:“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