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众人纷纷告辞散去,屋内渐趋静谧。
陌以新在桌案前坐下,铺开信纸,却并未立即动笔,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叩响,不知在思忖什么。
林安走近,双手撑在桌沿,等他落字,却迟迟不见他提笔,便好奇道:“以新,你是要给谁写信?在这种时候飞鸽传书到景熙城,总不会是报平安的吧。”
“你猜。”陌以新向后靠上椅背,却是不答,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他平日里极少这样故意卖关子,林安心下微动,好笑又无奈道:“你不高兴?”
“我为何不高兴?”陌以新微微仰起头,挑了挑眉。
林安不去点破,只避重就轻道:“因为我今日没打声招呼就躲了起来,让你担心了一整天。”
陌以新但笑不语。
“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啊。而且,我都饿了一整天,躲在那里腰酸腿麻,大气都不敢喘,总算能抵消了吧。”林安开始卖惨。
陌以新的眸色果然柔软几分,他微微侧身,在椅子上空出一半的位置,道:“坐到这里来。”
林安本要坐下,脑中却忽地灵光一闪,稍稍换了个角度,转而坐到了他的腿上。
陌以新明显一怔,脊背瞬间绷紧,神色虽仍清冷,耳根却已倏地染上薄红——两人虽已有过亲近,却还是第一次做出这般姿势。
而且,还是她主动为之……
“你就是在不高兴。”林安道。
陌以新压住唇角,摇头道:“碰到意外情况当然不怪你,我不会因为这种事不快。”
那就是另有不快了……林安眨了眨眼,试探着道:“大概……你是不喜欢谢阳?”
陌以新轻笑一声:“我看他待你颇为亲厚,十句话里有五句都是‘林姑娘也知道’。如此与你相熟的朋友,我怎会不喜欢?”
林安脑中晃晃悠悠跳出四个大字——阴阳怪气。
谁能想到,光风霁月的陌大人也有这样一天……
原本还想着哄人的林安愈发觉得好笑,索性得意道:“那是当然,经过上回拘魂帮一事,谢阳对我的眼界与品性都钦佩有加,我随口说的话也被他奉为圭臬,如今御水天居的帮规就是我定的呢!”
陌以新微眯双眼,抬手捏住她的下颌,修长指节轻轻一扣,声音低醇:“我知道,你一向令人臣服。”
林安脸颊迅速红了。如此挑逗的姿势,加上这般意味深长的夸赞,让她瞬间败下阵来,更无法再厚脸皮地自吹自擂,只得握住他手腕,软声道:“你就别吃醋啦。”
陌以新一僵,淡淡收回手:“我没有吃醋。”
两夜未眠的他,今早只是打了个盹,便又奔走了一整天,在担忧与焦灼中熬到现在,最后还要生闷气……
林安看着他薄唇紧抿,神情倦淡,不禁心头一软,轻轻晃了晃他的袖口:“无非还是因为我给叶饮辰过生辰,却漏了你的,是不是?我们不是早就说开了吗?
还是说,我们陌大人,每想起一次,都要再气一次。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越想……”
“咳咳……”陌以新实在挂不住,打断了她的大实话。
沉默片刻,他又忽而开口:“他最后给你一个玉瓶,你一直收在包袱里,却从未打开看过,是怕我看到?”
他别过头去,掩饰住神情中的一丝不自在。淡淡的音色中,隐约带着故作平静的在意。
林安一怔,恍惚想了起来,那是叶饮辰在分别时交给她的心愿瓶。
不知为何,她当初明明好奇了那么久,终于拿到后,却没有立刻打开。后来拖着拖着,又风波不断,她反而忘记了此事。
只是显然,有人还一直惦记着。
林安眉梢轻挑,不答反问:“以新,你想看?”
陌以新轻咳一声,不咸不淡道:“你若想看,打开便是,何必推到我头上?我还不至于如此小气。”
林安嘴角抽了抽——你还不够小气?
她想了想,起身走到床边,打开放在床脚的包袱,从最里面取出那个玉瓶。
抬头一看,陌以新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视线在她手中淡淡一顿,哼笑一声,低头看向桌上的信纸,提起笔,开始在信纸上认真落字。
方才半晌只字不写,此刻倒写得有模有样了……林安哭笑不得,恍然明白过来,他这……似乎是在回避的意思。
她无可奈何,拿起玉瓶走回桌边,第一次将里面的纸团倒了出来,道:“喏,我就在这里看。”
说罢,便将紧紧团着的小纸片摊平开来。
陌以新心头一跳,笔下不由渐缓,眼角余光不受控地扫了一眼,只见上面仅仅三个字——“逗你玩”,一时愕然。
林安也是一怔,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可不是嘛,那个家伙……当初搞出这番花样,只是为了钓出她的秘密,又怎么可能写下什么正经愿望?亏她还曾好奇了那么久!
林安一阵无语,重新拿起瓶子准备收起,却发觉里面似乎还有什么在晃动,随手再倒了一次,果然又掉出一样东西——
银杏叶,一片金色的银杏叶。
不,应该说,是用金子铸成的银杏叶。
林安眼神微动,这样的金色银杏叶,她曾见过的。
陌以新双眸微眯,淡淡道:“这金叶子,是夜国王族之物,老夜君当年也曾送给安阳长公主一枚。”
“也”字被他咬得极重。
安阳长公主,是叶饮辰父亲深爱之人,林安再清楚不过。而如今,叶饮辰又将金叶子送给了她……
林安心底一叹,看向陌以新。
他嘴角沉了沉,将笔往桌上一搁,似笑非笑道:“你送他玉笛,他送你金叶,所谓金玉良缘,一来一往倒是匹配。”
嗯,又阴阳怪气了。连金玉良缘都说得出口,能醋到这般自我折磨的程度,当真是酸得狠了……
林安忍笑,坐回他腿上,圈住他的脖子,理直气壮道:“玉瓶都让你看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她嘴上这么问,心里却很清楚。陌以新找了她一整天,原本就快疯了。好不容易再见,又冒出一个谢阳,一口一个“登徒子”,转头却问“叶大侠”,句句都往他心上扎,他会开心才怪……
陌以新只瞥她一眼,随即移开视线:“某人曾经说过,如果当初,最先认识了别人,喜欢的也许就会是别人。”
林安一怔,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叶饮辰最后问她的那个问题?
她忍不住瞪大了眼,不可思议道:“陌以新,那都过去多久了?当时你可是半句话都没说,难不成还一直在心里记着呢?”
陌以新未作声。
那样一个问题,便是他想忘,也忘不掉。
他根本不敢想象,倘若当初……安儿不曾想方设法逃离针线楼,那么他的人生,又该是什么模样?
苍白,静止,如活死人一般,永远不会期待下一次天亮。
林安眼看着陌以新的脸色愈发难看,不知又陷入了怎样的情绪之中,简直是将难哄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她评估了一下形势,脑筋一转,忽而连连咳嗽起来,咳得很用力。
陌以新立刻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声拉回现实,眉心蹙起,神情瞬间紧张:“怎么了?今日着凉了?”
林安点点头:“吹了风,后背疼。”
“后背?”陌以新神色一变,抬手覆上她的后背,“哪里?为何会疼?”
“就是当初中箭那里啊。”林安极为自然道,“自从受伤以后,每次着了凉,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陌以新脸色明显一僵,手下一用力,将她圈入怀中抱稳,下颌抵住她的发顶,低声道:“怎会如此?我问过风青,他分明说你恢复得很好,没留下病根。怎么还会疼,为何你从未对我说过?”
林安埋在他怀中,感受着他小心翼翼的的力道,顺势将他紧紧回抱住,终于忍不住轻笑:“因为我是骗你的,从来就没疼过。”
“你——”陌以新音色一变,作势便要起身。
林安抱得一动不动,软声道:“陌大人,看在我为你挡过一箭的份上,就别吃醋啦!”
他动作一顿,胸口却犹在起伏,不知是气她骗他,还是急她用这种事开玩笑,终究却什么也发作不了,心中早已软成一片,覆在她后背的大手轻轻抚摩着,叹气道:“真的不疼了?”
林安在他怀中摇头:“不疼了,只怕你吃醋吃得狠了,自己心疼。”
她就知道,若拿那一箭来卖惨,他便是再阴晴不定,也会瞬间缴械投降。
陌以新轻咳一声,却不接话,只是手下轻轻一按,道:“这里可留了伤痕?”
“不知道啊,伤在背上,我又看不到。”林安随口说着,感到陌以新隔着衣衫的大手微微一顿,福至心灵般地脱口补充一句,“我、我不是要你帮忙查看的意思啊。”
陌以新耳根一热,面色微恼:“我也并未在想那种事……”
说完这句话,他却安静片刻,忽然缓缓收紧怀抱,嗓音低沉:“下次不准乱说自己疼。”
林安点头:“那下次你也不准乱吃醋。”
“我什么时候乱吃醋了?”他不假思索地否认,却紧接着反应过来,眉头一挑,“……还有下次?”
林安偷笑两声,抬起头看他,道:“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陌以新看着她,长长吐出一口郁气,轻叹道:“安儿,我从未生过你的气,也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他将她重新按回怀里,声音贴在她耳边,带着明显放软的余韵。
林安眨了眨眼:“所以,那个问题……你也不介意了?”
陌以新神色微顿,认真开口:“我很介意——”
“你——”
“我很介意,却更庆幸。这个世上没有如果,你先见到的是我,喜欢上的是我,以后陪在你身边的,也只会是我。”
林安心头一颤,忍不住牵起他的手,细细摩挲他掌心的一点温热,似安抚,也似回应。
陌以新任由她抚摸,眼底的阴翳早已被她拂去,温热的血液重新流回心脏。
两人在椅上紧紧依偎,这一刻,温存被无限拉长。
“啊呀!”林安忽然叫出一声。
她的视线不经意落在桌上——蘸过墨的毛笔横搁在案,浓墨早已在桌面晕成一团,正缓缓朝信纸蔓延。
也不知陌以新方才搁笔时在想什么,竟未放上笔架,而是随手搁在了桌上,好似仓促一般。
林安连忙探身将毛笔拾起,掏出帕子将墨迹擦干,又将笔在砚中润了润,递向陌以新:“瞧你,怎么连笔都乱扔……”
陌以新轻咳一声,神色镇定如常,仿佛方才那点失态从未发生过,只顺从地接过笔。
“那你继续写吧。”林安正要起身,却被他一手扣住腰侧,轻轻一带,重新按回了怀里。
“就坐在这里。”他道。
林安微愣:“你不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