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在这,我写得更快。”他说得十分自然,按在她腰间的手未曾松开半分。
林安“哦”了一声,还是依了他,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坐稳。
“别乱动。”他的语气一本正经,却带着隐忍的紧绷。
“是,大人。”林安低低地笑。
灯下,他手臂环着她,提笔写信。她窝在他怀里,侧耳便能听到他的心跳。
她垂眸望去,只见信纸上龙飞凤舞,首先落下两个字——
“濯云。”
“写给萧濯云的?”林安挑了挑眉,忽然想到什么,喃喃道,“你是想让他帮忙,调查那两个人?”
陌以新笔走龙蛇,未作停顿,只会心一笑:“不错。”
林安所说的那两个人,自然是刚刚向谢阳打听过的——周廷和,尹东阳。
“为何要萧濯云去查?”林安问,“难道你觉得,他们在景都?”
“谢阳看似一无所知,却反而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陌以新缓缓道,“他遍览江湖事,又过目不忘,若是连他也从未听过的名字……反过来推想,也许,根本就不是江湖人。”
“你是说,他们……来自朝廷?”林安愕然。
-----------------------
第176章
“我们一直疑惑, 巨阙山庄怎会有楚朝绝密的火器配方,若与谢阳的话联系起来,或许, 也是来自朝廷?”
陌以新笔锋一顿, 眼中闪过深思, “更何况,在祠堂中时,我便觉得这两个名字似曾耳闻,或许,真是我离家出走前,曾在景都听过……”
墨意在纸上凝定。烛火摇曳,他的字迹干净锋利,落笔处隐有寒意。
林安心下微微发沉。陌以新所言不无道理,可是, 一个江湖中的铸剑山庄, 怎会牵涉到朝廷?
……
第二日下午, 封一枕醒了。
接连几天出事后,终于传来这么一条不坏的消息。
钟离磬音抱膝坐在廊前台阶上,双手紧紧攥住衣角,垂眸不语。
林安与陌以新刚刚踏出房门, 又回头望了一眼——少年已又平躺在床上, 阖上双目,一动不动。
方才趁他刚醒,还有一丝精神, 两人询问了那晚发生的事。
封一枕虽然惯常冷漠,毕竟还有少年心性,为了找出凶手报仇, 便也一一答了。
据他所言,袭击他的人黑衣蒙面,身形看着眼生,至少绝非他熟识之人,也并未使出哪个门派的特有武功,实在无法辨认。
唯一得以确认的是,钟离磬音的耳坠的确是那人拿出来的,那人用磬音威胁他,他一时心急,才跟到了千枭林深处。
林安轻叹一声,轻阖房门,在磬音身边坐下。
钟离磬音哽咽开口:“林姐姐,一枕哥哥还肯与你们说话,可我……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应了……”
林安叹息更深。
身中剧毒,武功尽失,命不久矣——一觉醒来便是如此,封一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自然无法面对这一切,更无法面对泪流满面的钟离磬音。
他几乎已被判了死刑,能乖乖喝药,吊着一口气,留住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已是竭尽全力的坚强。
钟离磬音并不愚钝,自然也懂得这一点,绝望的浪潮滚滚而来,眼泪一颗一颗打在膝头。
“你去收拾一下行李。”林安忽然开口。
“什……什么?”磬音愣愣抬头。
“我们去找段鸿深,明日一早启程离开这里。”林安神色沉静,却带着果决和笃定,“这里既无神医,也无良药,再耗下去,不过是浪费他仅有的一点时间。”
“林姐姐……”钟离磬音湿漉漉的睫毛轻颤,眼中竟浮出一线茫然后的希冀,“可是巨阙山庄有炸药,会让我们走吗?”
林安沉吟未语。她记得很清楚,当初顾玄英埋伏的炸药,名叫“钢轮发火雷”,埋在地下后,无需派人引燃,只要机索被踏动,钢轮便会转动,与火石摩擦生火点燃引线。
后来陌以新让萧濯云带人从山谷两侧推下巨石,提前引爆了炸药,才免去一场浩劫。
如今,段鸿深用以封锁山庄的炸药,自然也是类似的自动引燃机关。威力虽大,却并非无法破解——正如那次一样,能引发炸药的,不一定非要是人。
这里虽然没有山谷从上而下的地形优势,却总能寻得替代物引动机索,譬如千枭林中的诸多树木……如今庄内高手如云,投掷重物这种事想必不在话下。
只不过,江湖人皆只知炸药无坚不摧的威名,却从未真正见过,对其原理更加一无所知,自然是闻之变色,不得不被唬住了。
而她此前未曾明言,不过是因为,她对段老庄主一案本就好奇,众人被困于此,反而方便查案,揪出凶手。她又何必多事,非要提前破局?
可如今既然想走,炸药的弱点便是最大的筹码。
她很确定,自己明白这个道理,陌以新一定也明白。
她转头望向他:“你觉得如何?”
陌以新回以会心一笑,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爱慕:“好。”
钟离磬音站了起来,黯淡的瞳仁中总算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你们……真的有办法?”
林安点了点头,并未细说其间曲折,只道:“他们只是为了查出杀害老庄主的凶手,如今封一枕亦是受害人,他们应当不会为难。
还有,我们认识一位神医,只是他身在景熙城,不知能不能赶得及……但总之,只有先出去,才能想办法。”
“好!”钟离磬音重重点头。
林安却微一迟疑,沉默片刻,才斟酌着开口:“磬音,我知道说这话不合时宜,可有句话——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还是想告诉……”
“林姐姐。”磬音柔声打断了她的话,“我明白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倘若一枕哥哥尚有一线生机,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救他。
但倘若……倘若还是没有法子,我再拼尽一切找到凶手,为他报这个仇。”
她声音虽轻,却字字恳切,斩断了所有迟疑。
林安心中波澜起伏,终究只化为一个字:“好。”
钟离磬音顿了顿,小心道:“一枕哥哥遇袭时,贪、嗔、痴三个都与我在一起。所以,他们不会是凶手,对不对?”
林安一怔,道:“不错。可是,你为何要这样问,难道你……怀疑他们?”
钟离磬音轻叹一声,重新坐回地上,黯然道:“五年前,阿痴就杀过一枕哥哥一次。”
“什么?”林安不由惊骇,脑中随即一闪。
在地洞中时,磬音曾经提过,封一枕到遏云岛整整十年,前五年中一切都风平浪静,两人也两小无猜,直到发生了一件事。
在“那件事”后,他们才知道,万岛主竟是封一枕的杀父仇人。
五年前——时间正好吻合,莫非便是此事……
“那一天,阿痴趁夜潜入一枕哥哥房中……一枕哥哥险些在睡梦中被他掐死,是大和尚及时赶到,阻止了阿痴,才救下一枕哥哥。”
钟离磬音的视线有些迷离,“那时,我和一枕哥哥在惊恐之外都是一头雾水。虽然阿痴平日里对一枕哥哥稍显冷淡,却不至于要下杀手。
我们一定要问个清楚,然后……大和尚便说出了真相。”
林安已经了然,缓缓道:“因为万岛主杀死了封一枕的父母,却将这个孩子养在身边,还教他武功。阿痴担心,若封一枕终有一日得知真相,必定会向万岛主寻仇,便自作主张,想替万岛主斩草除根,铲去祸患。”
“不错,就是这样。可大和尚说,他会一如既往教一枕哥哥武功,等着一枕哥哥向他挑战。从那一天起,一枕哥哥性情大变,再也没有笑过,也不再正眼瞧我。
而那之后,贪嗔痴三人担心大和尚养虎为患,一有机会便劝他赶走一枕哥哥。只是大和尚行事向来怪诞,我行我素,他们也没有办法。”
“那之后,他们没有再动过手?”林安试探着问。
“没有了。”磬音轻声道,“可阿痴毕竟曾动过手,而且一枕哥哥与我们长年生活在遏云岛,在江湖上根本不可能有别的仇家……所以,事发后我唯一庆幸的是,贪嗔痴当时都在,他们没有嫌疑。”
林安暗暗叹了口气,磬音虽然乐观开朗,终究还是夹在中间的那一个,万籁是她义父,贪嗔痴也是看着她自小长大的亲近长辈,倘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磬音当然都难以接受。
“这五年,你不怪阿痴,不怪他们三个?”林安问。
钟离磬音轻轻摇头:“阿痴随大和尚上岛时身中寒毒,是大和尚日复一日为他驱散毒性,为此不惜耗费了数年功力。
我听他们说,倘若不是因为这个,大和尚当年本该是江湖第一高手,与断臂前的廖乘空不相上下。
大和尚虽然揍过他们,却对他们三个都有莫大的恩情,他们自然会誓死维护大和尚。”
林安心中意外,追问道:“可你先前说,万岛主当初缚着你的襁褓收服阿贪,将你扛在肩上踏平了阿嗔的山寨,这些……怎是恩情?”
“阿贪当初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嗜血好杀,大和尚把他揍服以后,将自己的心法尽皆传授给他,教他重新练气,疏导体内的狂躁之力。
至于阿嗔,他那山寨做的是采草炼毒的营生,被收服后,阿嗔虽跟着大和尚回了遏云岛,他原先那些小弟的日子可是越过越好了。”
“你是说,万岛主继续让他们做毒药生意?”
“大和尚说,这生意总有人做,与其交给别人做,倒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只不过,旁人并不知晓他们背后与遏云岛的关系罢了。”
“原来如此……”林安若有所思。
磬音轻叹一声:“阿贪老实憨厚,阿嗔慈眉善目,阿痴精明细致,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不惜一切维护大和尚,自然谈不上错。
唯一的错,是大和尚……当初不该杀了一枕哥哥的父母。”
林安心中愈发不解。
磬音口中的万岛主,实在不似江湖人眼中的叛逆邪魔,甚至能为萍水相逢之人耗费内力,传授心法。
可是,前有叛出佛门,后有杀人父母,又实在令人正邪莫辨……
林安忍不住问:“万岛主究竟为何杀害封一枕的父母?”
“我们当时也这样问过他。”钟离磬音闭了闭眼,难掩悲凉,“他只说了八个字——随心所欲,顺手为之。”
林安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对万籁而言,杀人也好,救人也罢,都没有什么分别,只是看心情而已?
……
“什么?明早离庄?”花世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可距离巨阙山庄的七日之期还有三日,比武大会尚未开始,我还等着沈玉天去争巨阙重剑呢!”
陌以新道:“救人要紧,况且只是我和安儿带封一枕离开,你们继续留下便是。”
花世还要再说,门口跑来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影,双手各捧着一只鸽子端在胸前,模样颇为滑稽,正是谢阳。
他看到满屋子人便是一怔,想要拱手见礼,却碍于手中的鸽子,只得点了点头,道:“诸位都在,又出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