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受到何逑的暗示,杀了何昭阳,既解心头之恨,又能在掌宗与掌宗夫人面前两头讨好。
那天在落日楼,他甚至已经胸有成竹,向何夫人开口邀功。然而何夫人反应那般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全然出乎他的预料,他才生生将话咽下,只留下那番没头没尾的交谈。
饶是见多了大风大浪的廖乘空,也不禁唏嘘一番,若有所思道:“江湖传言,何逑曾想让何昭阳掌管擎松院,却被何夫人劝阻。莫非……这也是何逑自己放出的说辞,让何夫人成为他冷淡儿子的借口?”
“不只如此。恐怕他更想令何夫人与何昭阳生出嫌隙,诱导何夫人为了争权而动手。可是不知为何,何夫人对此并无兴趣。”
陌以新意味深长地扫了何夫人一眼,接着道:“后来,何逑将陈如霜许配给洛峡飞,也是为了让洛峡飞与何昭阳结仇,成为他的下一个棋子。
而洛峡飞总算没有再让他失望,果然照做了。”
林安实在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她看向仍旧跪倒在地的陈如霜——女子泪如雨下,面如死灰。
她不是为自己悲苦,而是终于明白,她深爱的那个人,从头到尾,被自己最尊敬、最景仰的父亲,四处树敌,亲手推入死局。
庭院中一片死寂,不知是因为太岳宗这桩隐秘,还是因为何逑的处心积虑。
谢阳左看看,右看看,咬着笔杆一脸纠结,终于还是一咬牙,弱弱地举起手道:“林姑娘,陌兄,我有一个问题,可以问一下么?”
林安嘴角抽了抽,道:“你说。”
谢阳连忙道:“倘若何掌宗明知自己不能生育,何昭阳不过是原配夫人……不忠的产物。那他为何不在这个孩子出生前便处理掉,反而将他留到如今?”
提问完毕,他又端正而虔诚地提起了笔杆,做好了奋笔疾书、一字不落的准备。
林安无语,莫名就有了种……在江湖重大案情发布会现场,对媒体记者答疑的怪异错觉。
她按住吐槽的冲动,耐心解释道:“何掌宗不能生育,还被妻子背叛产下私生子。这样的丑事,任谁也不愿被旁人知晓,更何况是威名赫赫的一帮之主。
他若无其事让这个孩子长大,江湖人都知他已有子嗣,他也算是利用这个孩子,保住了不能生育的隐疾。”
谢阳一边飞速记录,一边连连点头:“没错没错,连我们御水天居都从未起疑……果然高招,高招……”
“太岳宗的腌臜事已经听够了。”
说话之人是万岛主,他抬了抬眼皮,语气清淡,却压得人心口一沉,“我只想知道,遏云岛中的另一个凶手,是谁。”
钟离磬音跑到万籁身边,推着他的肩膀,急声道:“不会的,大和尚,贪嗔痴与太岳宗那个人从无来往,怎会合谋做这种事?”
她说着,又紧张地看向陌以新,道:“陌大哥,你再想想,再想想——”
陌以新神色微敛,道:“倘若袭击封一枕之人是洛峡飞,那么给封一枕下毒的人,自然也是他。可是,太岳宗分明严禁用毒。”
他顿了顿,语气一沉,“这一点反常之处,正是两人之间的桥梁。”
万籁双目一眯,眼底闪过一抹森然。
磬音一时不明所以,连忙道:“这是什么意思?”
陌以新道:“洛峡飞想杀何昭阳,却顾虑自己与何昭阳素来不和,恐怕第一个被怀疑。所以,他便想到,借比武大会之机下毒杀人,利用那条众所周知的门规,将嫌疑引到其他帮派身上。”
林安心头一震,许多细碎线索,在脑海中倏然连成一线——
在鸦渡城那一日,何昭阳与陈如霜在客栈亲热,他说——洛峡飞天未亮便出了门。
而鸦渡城外,恰恰便有一个专门炼毒卖毒的山寨……
她面露惊色,喃喃道:“太岳宗不可能有毒药,洛峡飞若要下毒,只能在外面偷买。路过鸦渡城时,他悄悄去了城外的山寨,可他却不知道,那个山寨是、是……”
“是阿嗔手下的产业。”陌以新缓缓接道。
“什么……”钟离磬音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
阿贪转头看向阿嗔,神色极为复杂。阿痴却脚下一个踉跄,竟向后跌了半步。
他们自然都清楚,途径鸦渡城时,阿嗔曾离开一日,去山寨查账,难道便是在那里……
“便是在山寨之中,巧合之下,阿嗔发现了洛峡飞购置毒药的秘密,掌握了他的把柄。”陌以新补充道。
沉默了许久的洛峡飞终于再次开口,厉声道:“胡言乱语!我岂会受遏云岛的妖邪摆布!”
陌以新古井无波地望着他,漠然道:“倘若阿嗔将你买毒之事传扬出去,你会被太岳宗逐出门派,前途与名声尽毁。可他并不以此要挟于你,只是想同你做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
你本就计划杀人,若是答应了他,只是交换动手的对象而已。你的目的仍然能够达到,还能互相成就天衣无缝的不在场证明,彻底撇清嫌疑,这又何乐而不为?
因此,你们自然是一拍即合,你果断答应了他的提议。”
“哈哈……哈哈哈……”洛峡飞怒极反笑,“你所编的故事,全无一点实证。何师弟已经死了,所谓引他出门的‘字条’,你也说已被销毁,岂不是死无对证?凭什么要我承受这天大的冤屈?”
陌以新仍旧稳若泰山,淡淡道:“你想要证据,当然有。而且,就在这里。”
洛峡飞面色极为细微地一变,凛然道:“什么证据?”
陌以新目光缓缓移向石桌一隅,嘴角轻起一抹冷意:“贪嗔痴对万岛主敬若神明,万岛主自然会有办法。”
众人齐齐看向万籁。
而万籁面无表情,只淡淡唤了两个字:“阿嗔。”
话音刚落,阿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言不发,叩头不起。
他如此反应,与他朝夕相处的几人自然都彻底明白过来。
钟离磬音的眼圈瞬时红了。
洛峡飞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阿嗔,双目圆睁,愤然喝道:“你在做什么!”
阿嗔并未回视洛峡飞,只微微抬首,声音平静而缓慢,字字分明:“弟子誓死维护师尊,有愧,无悔。”
这一句,好似火星落入干草堆,彻底引燃了洛峡飞的慌乱与恼恨。
他的神情第一次变得歇斯底里,近乎癫狂地怒斥:“你在这装什么坦荡!若不是你为了逃脱嫌疑,又何必主动提出合作,做那劳什子交易!”
洛峡飞不懂,遏云岛的人却都了然。恐怕阿嗔早就想除去封一枕,只是……若封一枕出了事,万岛主必定会怀疑到他们身上。
只有制造出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才能逃脱怀疑。所以,他不但利用洛峡飞交换杀人,后来更是借段老庄主之死,在穴位上做文章,营造出连环杀人的假象。
他所有的挖空心思,都是为了转移视线,将他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然而……只要真相浮出水面,只要万岛主开口问出那一句,他们便绝不敢,也不愿骗他一字。
阿嗔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平静道:“我早就是刀口舔血的人,不怕罪责偿命,只怕令师尊失望。”
万籁一言不发,面色阴沉,手指收在墨色长袍的广袖之中,看不出任何波动,却仿佛蕴藏着下一刻便足以取人性命的可怕情绪。
阿贪连忙上前一步,一同跪倒在阿嗔身边:“师尊……”
可是,他只唤了这么一声,便再也说不出求情的话来。
遏云岛几人这般反应,在场其他人却都有些不明所以——众所周知,万籁早年叛出师门,自己开帮立派,手下尽收穷凶极恶之徒,长年与恶人为伍。
遏云岛本就是邪魔外道,不过是要杀门中一个藉藉无名的少年而已,对他们这种人而言,何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又何至于如此大费周折地瞒天过海……
阿贪与阿嗔并肩跪在地上。
阿痴却似乎早已神情恍惚,直到此刻,才蓦地回过神来,两步奔上前去,将阿嗔一把推翻在地,痛心疾首道:“你糊涂!糊涂!”
阿嗔半仰着身子,冷然看向他,冷声反问:“你难道不了解师尊吗?封一枕终有一日向师尊报仇,以师尊的脾性,必然会成全他。难道你要看着师尊死在他手上?
我虽然杀人犯戒,但用我和封一枕两条命,换师尊一条命,难道不值得吗?”
这是阿嗔在今夜第一次说出这么多话,却不是在为他自己辩白,而是恼怒阿痴竟不理解他维护师尊的决心。
阿痴愣怔片刻,整个人仿佛被抽去力气,瘫坐在地。良久,他忽然抬手,朝自己面上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声音颤抖:“错了……都错了……”
钟离磬音哭道:“阿嗔!就算要保护大和尚,也不该杀人啊!”
林安却不由蹙眉,她隐隐觉得,阿痴所说的“错了”,似乎不是这个意思。
她早就注意到,从揭开遏云岛与太岳宗交换杀人开始,阿痴便有些心事重重,到后来,更是目光闪烁,魂不守舍。
林安本以为他心里有鬼,或许便是凶手。然而此刻真相已定,凶手并不是他,可他的反应却愈发古怪,这中间……恐怕另有隐情。
林安心中一动,眉头愈蹙愈紧,片刻后,眸光忽地一闪,惊愕道:“难道……真是错了?”
钟离磬音红着双眼转向她,怔怔道:“什么错了……”
林安目光微转,死死盯住阿痴,几乎要将他看透。
良久,她终于缓缓叹出一口气,声音中带了一丝悲悯:“磬音,你曾对我讲过,阿贪从前修炼邪功,走火入魔,嗜血好杀;阿嗔占山为王,大肆售卖毒药,为非作歹。
万岛主收服的这几个弟子,都曾是大奸大恶之人,可你有没有想过,阿痴又做过什么?”
“阿痴……”钟离磬音喃喃道,“大和尚将阿痴带回岛时,他只是中了寒毒,并没做什么啊。”
钟离磬音一脸茫然,阿贪与阿嗔面上也浮起几分疑云,不由都看向阿痴。
而阿痴仍旧瘫坐在地,痛苦地闭上了眼。
林安缓缓开口,声音发涩:“阿痴与封一枕,是在同一天被万岛主带回遏云岛的。五年后,阿痴一次失控,险些掐死封一枕……再然后,万岛主亲口承认,自己杀了封一枕的父母。”
林安顿了顿,几乎不忍再说下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封一枕真正的仇人,不是万籁,而是阿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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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什么……”阿贪倒吸一口凉气。阿嗔也愣在原地, 一脸怔忡。
两人显然都毫不知情。
阿痴终于抬起头,缓缓跪直身体。身高体阔的中年汉子,竟然哽咽得语不成调。
“是我……”他颤声道, “十年前, 我身中寒毒, 不得已吸食人血为生。那日我闯进一户农家,杀了一对夫妻……”
钟离磬音捂住了嘴,泪眼通红。
阿痴的声音愈发沙哑,“在我发狂饮血之时,师尊经过将我制服,又以内力为我镇住寒毒,说要将我带回遏云岛,再慢慢解毒。
我们走出没多久,却看到一个小男孩, 向那户人家跑去……
师尊折回去……将他也带上了。”
那个孩子, 显然便是封一枕。
所有人皆是愕然。连廖乘空也微微动容, 不禁看了万籁一眼,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
“最初我只是因身手不敌师尊,才不得不跟他走,根本不信他会为我解毒,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 他真的会为了我,耗费数年的功力……”
阿痴被自己掌掴的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他的目光中充满迷惘, 仿佛时至今日,他仍旧不敢置信,折磨自己多年的寒毒, 就这样被一个萍水相逢之人,救好了……
“自那以后,我对师尊诚心拜服,誓要改过自新。只是……我与那个男孩常常相见,每次看到他,我都会看到那对惨死在我手下的夫妇。每每午夜梦回,都是从一片血色中惊醒。那个男孩,成了我痴缠不解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