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发生龃龉,之后洛峡飞拂袖先走,留下一对痴男怨女互诉情愁。”
洛峡飞面色陡然阴沉,几乎要滴出水来。
陌以新描述得如此详实,竟如同亲眼目睹一般,莫非他当时真的藏在暗处?
自己的未婚妻与别的男人纠缠,于洛峡飞而言,显然是莫大的耻辱,饶是他始终沉稳轻松,此时也再难笑得出来。
步千里一脸愕然,江月则更加怒不可遏,一手指向陌以新,气道:“你、你……”
始终沉默的陈如霜忽地上前两步,蓦然跪倒在地,腰身却挺得笔直,决然道:“我心悦之人确是昭阳,他一死,我也了无生趣,更无法再嫁给洛师兄。
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洛师兄,也对不起为我说话的江师姐。要罚要杀,全凭师父师娘处置,只求将我与昭阳葬在一处,如霜死而无憾。”
她眼中泪光沉静,声音亦稳,话落,她对着何夫人叩下一个响头,久久伏跪在地。
“师、师妹……”江月满面讶异,眼中既有不忍,更有恨其不争的无力。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声嗟叹,缓缓别开了目光。
何夫人面上显出些许不耐,并未理会地上跪着的女子,只看向陌以新,冷声道:“既是要说昭阳之死,不如早入正题,何故攀扯我门中私事?”
“我说的话,自然都是正题。”陌以新淡淡道,“那天下午的事,至少说明两点——
第一,洛峡飞与何昭阳有夺妻之恨,动机充足;第二,凶手知晓何昭阳去过那里,才能将他引到同一地点,实施作案。”
他虽未指明,然而矛头所向,显然是洛峡飞。
洛峡飞不怒反笑,阴恻恻道:“案发时,我正与步师兄、江师姐在一起,要将这黑锅扣到我头上,恐怕没那么容易。”
“洛少侠稍安勿躁。”陌以新轻笑一声,“我们再来说说封一枕遇袭之事。”
院中众人神色都有不解。
“封一枕长年居于遏云岛,鲜少踏足江湖,所有恩怨纠葛都在岛上。万岛主是他的仇人,贪嗔痴也因此对他多有排斥。除此之外,根本找不到动机。”
阿贪眉心微锁,缓缓道:“阁下不要忘了,封一枕遇袭之时,我们师兄弟三人与师尊、磬音都在一处,断然是没有嫌疑的。”
钟离磬音也忙不迭点头。
陌以新竟同样点了点头:“无巧不成书,何昭阳遇害之时,与他最不对付的洛峡飞,也同样有人为伴,没有作案时间。
而这,正是两桩案子最为微妙的相似之处。”
陌以新一眼扫过几人,沉声续道:“一来,被害者皆与同门中人存在恩怨。
二来,从作案方式来看,凶手对两人的行踪或性情了如指掌,才能精准设计杀局。
以上两点,分明已将嫌疑指向他们身边的同门中人,可偏偏还有第三点——最有嫌疑的人,都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直接推翻了所有怀疑。
这三点相似之处,串联成一条暗线,将案情推向了自相矛盾的死胡同中。”
阿痴低笑一声,语气轻飘飘,道:“无论有什么恩怨,有多少嫌疑,只要案发时不在现场,那便断然不是凶手。
这前后两次事件,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只有太岳宗的何夫人与陈姑娘。与我们遏云岛,自然毫无干系。”
阿痴这话明摆着撇清关系,步千里眉毛不禁一横,不悦道:“听闻封少侠身中剧毒,而我太岳宗门规严禁使毒,可见此事更与我们无关,定是那些邪魔外道所为。”
阿嗔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说谁?”
林安不禁暗暗感慨,这贪嗔痴三人,名字都与本人恰恰相反。阿嗔总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笑面模样,此刻唇角也依旧挂着温和的弧度,却是第一次露出了凶狠之色,让林安终于能够想象,他曾是占山为王的山寨匪首。
“阿嗔。”万籁在今晚第一次开了口,却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他的面上无喜无怒,定定坐在桌旁,头顶上清晰的十二点戒疤,与那一身墨色长袍显得格格不入,周身一股邪傲之气更令人觉得深不可测。
只这一声,阿嗔已瞬间收敛,垂首道:“师尊,弟子知错。”
遏云岛与太岳宗的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廖乘空便在此时道:“陌兄弟,你继续讲,案情既然走入死胡同,嫌疑人都不在场,凶手又会是谁?”
陌以新道:“原本我也以为,此路走不通,只能全部推翻。却是两只信鸽在无意间提醒了我——也许,并不是走不通,而是我没有看到真正的走法。”
“信鸽?”谢阳忍不住叫了一声,那两只信鸽还是他带来的,却不知如何与案件有了联系。
林安脑中却倏然一亮,已经彻底明白过来,眉目间满是诧异之后的恍然。
她眸光明亮,缓缓道:“假设,我想做一条狐皮披风,却偏偏不会打猎;而你想吃鱼肉,却唯独不会打渔。这时候,该如何是好?”
谢阳不假思索道:“当然是两个人商量一下,我去帮你打猎,你去帮我打渔,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林安弯了弯唇:“那么,倘若我想除掉张三,可人人皆知我与张三素来不和,难免招致嫌疑,因此迟迟未能动手。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你想杀掉李四……那么,我又会怎么做?”
“我、我……”谢阳睁大了眼睛,被心里那个隐隐的答案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倒吸一口凉气。
“交换杀人。”林安一字一句道,“飞往两个目的地的两只信鸽,若是交换目的地,只会打乱消息。可要杀两个目标的两名凶手,若是交换目标,却能为彼此打下完美的掩护。”
她声音并不高,众人心口却都是重重一响。
花世不禁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遏云岛的人杀了何昭阳,而太岳宗的人杀了封一枕,两边相互说好,所以才都有不在场证明?”
段鸿深一怔,既觉豁然开朗,又不免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追问道:“那么故事中的‘我’和‘你’,分别是谁?”
陌以新正要答话,阿痴忽而站出一步,匆忙道:“这不可能!我和两位师兄久居海外孤岛,与整个中原武林都甚少接触,跟太岳宗更是毫无交情,怎么可能共同谋划此等隐秘之事?”
步千里也不甘示弱,气冲冲道:“我太岳宗最重规矩,与那些离经叛道的妖邪之人最是划清界限,绝不可能与之为伍!”
两人针锋相对,林安却注意到,一向精明沉稳的阿痴,此刻虽言辞坚决,面上却显出一丝惶恐之色,莫非……心中有鬼?
陌以新丝毫不理会两人的驳斥,直截了当道:“太岳宗的这名凶手,正是洛峡飞。”
他如此单刀直入的定论,令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洛峡飞蹙起眉头,冷笑道:“单单因为我与何师弟有嫌隙,便认定我是凶手?未免太过武断。”
“你的疑点当然不止于此。”陌以新道,“从你那日在林中对陈姑娘的言辞可见,你有嫉妒心,有占有欲,又极重颜面,对于陈姑娘与何昭阳的接近,自然极为痛恨。
可是在何昭阳现身之后,你却独自离开,将自己的未婚妻留在林中,任她与何昭阳独处,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花世失笑道:“这又是为何?难不成他还有这好心,让何昭阳在死前与心上人多叙几句情话?”
林安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好心。陈姑娘与何昭阳在林中独处,必定情难自禁。之后,洛峡飞只需模仿陈姑娘的字迹,留下一句‘老地方见’,何昭阳便自然会以为,陈姑娘对下午的短暂相处意犹未尽,从而不疑有他,欣然前往。”
她还记得,那天下午,是洛峡飞主动将陈如霜带到林中。原来从这一步起,他的杀局便已落下第一子。
他单独叫走陈姑娘,只要故意给何昭阳瞧见,以何昭阳对陈姑娘的在意,必定会跟上去。如此一来,他便不着痕迹地将何昭阳引到了林中僻静之地,为之后的杀人计划做好铺垫。
而且,陈姑娘毕竟是洛峡飞的未婚妻,何昭阳自然会悄无声息地独自前往,不会惊动任何人,帮凶手省去许多麻烦。
杀人之后,只需毁去那张字条,洛峡飞便可以带着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高枕无忧。
这样的设计,与封一枕遇袭如出一辙——凶手都十分了解被害者,精准拿捏了他们最在意的弱点,从而将人引入杀局。
唯一不同的是,万岛主到得及时,凶手没能当场杀死封一枕,也没能处理掉那只耳坠,才留下了这一条线索。
花世咂了咂嘴,道:“难怪时值巨阙山庄举办百日祭,何昭阳还莫名其妙往千枭林跑,原来是佳人相邀,盛情难却啊。”
可惜,等待他的,只有另一个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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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在场众人听到这里, 也渐渐回过味来。原本蹊跷的案情连成一线——这个计划看似天马行空,实则竟是稳操胜券的安排,直令人心头发凉。
林安特意留意了阿痴的神情, 果然见他眉头微锁, 目光中似有几分闪烁不定。
一片寂静之中, 洛峡飞却忽而仰头大笑几声,轻蔑道:“你这臆测未免太过离奇,就算我与何师弟不合,可我深受掌宗器重,在太岳宗大好前程,怎会为了一个女人与掌宗的儿子为难?”
步千里认同道:“是啊,洛师弟是我太岳宗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此次出行便能暂代修竹院掌院之位,正待平步青云, 怎会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陌以新神色不变:“我相信步掌院所言不假, 洛峡飞不会为儿女私情而误了前程。”
他话锋一转, 眸色微深:“可是,倘若他得到了何掌宗明里暗里的授意呢?”
话音落地,所有人皆是一震,几乎目瞪口呆。
陌以新却波澜不惊地接着道:“倘若洛峡飞知道, 除掉何昭阳, 不仅能报夺妻之仇,解心头之恨,又能投掌宗所好, 甚至还能向掌宗夫人示好,可谓百利而无一害,那他还有什么理由犹豫吗?”
何掌宗的授意?投掌宗所好?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揣摩着这话的意思, 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在何夫人身上。
何夫人不为所动,仍旧泰然自若,好似这一切与她无关。
廖乘空轻咳一声,道:“陌兄弟,何逑毕竟只有何少侠这一个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他……”
他没有将话说完,可每个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算何逑极其宠爱这位何夫人,也不至于为了讨继室的欢心,而要杀掉原配所生的儿子。
更何况,这还是他唯一的骨肉。
林安脑中骤然一闪,几乎是被某个念头击中,脱口道:“虎毒不食子,可是,倘若不是‘子’呢?”
“什么!”谢阳又忍不住惊叫一声,嗅到了强烈的八卦味道。
庭院中也是一片哗然。
洛峡飞蓦地拂袖,声色俱厉:“你、你简直胡言乱语!你们不只污蔑我杀人,竟还要诋毁掌宗的声誉!”
林安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推断之中,不假思索道:“昨日,我恰好也在落日楼。你与何夫人说的那些话,你总不会忘了吧?”
洛峡飞口口声声说,何逑假意称病不来,是为了给何夫人一个动手的机会,除去何昭阳这个障碍,将太岳宗的未来留给她以后的孩子。
林安当时也满心惊疑,何逑怎会对自己的血脉如此心狠,可若何昭阳并非何逑的儿子,自然便有了理由……
洛峡飞一怔,神情有些僵硬,随即阴沉道:“那些话,不过是我一时臆测之语,又怎能作为凭据?”
林安微微一笑:“不必紧张,你的话自然不作准。最关键的一句,是何夫人说的。”
“什么?”
“你说,少了何昭阳这个障碍,太岳宗的未来便尽在何夫人手中,毕竟她以后总会有自己的孩子。”林安清晰地复述着那一番话,微微一顿,“而何夫人说——会么?”
短短两个字,却意味深长。结合先前那番推论,在场众人心中已各有揣测,那同一个隐隐的念头,几乎呼之欲出。
谢阳更是再也按捺不住,刷刷翻出他的小本,低头奋笔疾书起来。
花世嘴角抽了抽,神色古怪:“你的意思是……何逑其实……根本无法生育?”
林安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怪不得,何昭阳明明是太岳宗掌宗之子,武艺却稀松平常,连渡湖都需要借助步掌院的助力,显然未曾经过悉心栽培。
怪不得,他与陈姑娘两情相悦,可向掌宗禀明心意后,掌宗却偏要将陈如霜许配给洛峡飞,硬生生拆散两人。
一切的矛盾和困惑,都顺理成章地收拢。
林安看向洛峡飞,只见他双目失神,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显然也是头一次知晓这样的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