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他武功之高世所罕有,没人能逼迫他做出什么,可他却甘愿以己之身,做那个割肉饲鹰之人。
佛门十二点戒疤,众人以为是笑柄。直到此刻,才知那叛出佛门的邪魔,竟藏着真正的佛心。
钟离磬音满脸是泪,紧紧抱住他的光头:“大和尚,你不要死……你不可以死!你说过,会一辈子保护我,照顾我!”
万籁勉力抬起手,将封一枕的手,轻轻放在了钟离磬音的手背上,缓缓道:“从今往后,会有另一个人替我……一辈子保护你,照顾你。”
钟离磬音泣不成声,只是不住地摇头。
封一枕死死咬住嘴唇,用力握紧磬音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十年前的中秋之夜,也是这个男人稳稳牵着他的手,告诉他——“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他错恨了他。
朝夕相处十年,他却和世人一样,从未真正地看懂他。
万籁满意地一笑,重新看向磬音,道:“从前你总问我,如何会收养了你,我从不肯说。到现在,我也不能给你讲完这最后一个故事,姑且欠着吧。”
万籁唇边含笑,漆黑的瞳仁渐渐开始涣散,显出几分怅惘。
那一年,他还在佛寺之中,日日苦修。
那一日,他在寺前洒扫,却见一个男人奄奄一息,撑着最后一口气,求他收留襁褓中的女儿。他答应后,男人便咽了气。
他不知男人遭遇过什么,只听他说复姓钟离。
佛门重地,不容女子久居。万籁的师父要将女婴送给别人收养,万籁却不答应。
当小婴儿那一只圆圆的小手,伸出襁褓,攥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他便下定决心,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绝不交付旁人。
后来,万籁离开了师门,背负着一个襁褓,决心去寻一座海外孤岛。
当他最后一次走出寺门的那一刻,寺里的钟声刚好敲响了一下。他没有再回头,只是给孩子取名——钟离磬音。
钟离磬音永远也不会知道,江湖人尽皆知的叛出佛门……是为了她。
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上缠着万籁给她讲那个好奇已久的故事,她的眼前已模糊成一片,嘴唇颤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词句。
五岁那年,她坐在大和尚的肩膀上,看着他一人踏平整个山寨。凶神恶煞的山大王,也要趴在地上,给她当马儿骑。
从那时起,她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钟离磬音。
她从未有过此刻般的六神无主,因为她总是很安心,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他的光头撑着。
眼前,怀中的光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阖上双目之前,他苍白的薄唇最后动了动,轻缓好似呓语。
“佛不渡人,我自渡之。”
这一刻,江湖上少了一个高手,幽冥里多了一尊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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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夜已更深, 满月洒下的清辉仿佛也愈发幽冷,只有那重重烛火仍蓬勃跳跃着,却照不亮每个人面上沉重的神色。
与初时相比, 院中的人已经少了一半——江月扶着万念俱灰的陈如霜回了西二院, 步千里则将洛峡飞带了下去, 等回到太岳宗再以门规处置。
太岳宗门规森严,洛峡飞连犯数禁,恐怕难逃惨淡收场。
太岳宗只剩下何夫人一人留在院中。
遏云岛的人更是身心俱伤,一同带着万岛主的遗体回房收殓。
谁也没有想到,比武大会尚未开始,便已有了如此令人始料未及的伤亡。
林安心头发沉,眼圈仍旧泛着红。虽与万籁不过数面之缘,可方才那一幕……实在带给她太大的震撼。她已经没有心情再谈论什么正事,只等着随众人一同散去。
林安恍惚地出着神, 忽听石桌那边传来一声轻叱, 下意识看过去, 便见何夫人正拂袖站起身来,纹着金丝的纯白衣袖湿湿哒哒,往下滴着水。
一直捧着茶壶为几位帮主添茶的哑巴老头站在一边,佝偻得更低了些。他双目浑浊, 一脸花白长须, 看不出什么神情,只口中发出“啊啊”的声响,沙哑而艰涩, 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原来是他倒茶时,不慎碰倒了何夫人的茶杯,溅湿了她的衣袖。
何夫人蹙眉拂袖, 神色不悦。
哑老头更加惶恐,手忙脚乱地捧起何夫人宽大的袖口,小心向下拧水。
何夫人随手挥开哑老头,轻哼一声,道:“多事!”
哑老头被挥得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仍旧“啊啊”地低喃着,连连低头致歉。
段鸿深眉头一紧,上前一步,沉声道:“你没……没长眼睛吗!如此失礼,还不退下!”
无人在意这样一段插曲,廖乘空开口道:“段少庄主,距离七日之约只余不足三日,贵庄既然尚无进展,难道仍旧不打算说出捉凶计划,非要耗到七日?”
段鸿深面色不大好看,语气里多了几分生硬:“鄙庄……自有打算,若有需要,再请廖堂主相助也不迟。今日时辰已晚,诸位还是早些休息吧。”
此言既出,众人心下虽各有疑虑,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就此散去。
谢阳也站起身来,却径直走向陌以新,目光中是由衷的惊叹,拱手道:“陌兄心思缜密,层层推演,实在令人佩服。谢阳自诩通晓江湖事,从前竟未有幸听闻陌兄的大名,实在惭愧。
不知陌兄出自何门何派,在下定要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林安无语,陌以新也默了片刻,反倒是花世大大咧咧地答道:“他这‘大名’,你自然不可能听过,他是做官的,哪里有何门何派。”
谢阳一怔:“做官?”
“我们敬爱的景都府尹陌大人,便是你眼前这位了。”花世以肘捣了捣陌以新,揶揄一笑,“陌大人破案无数,智计无双,这点小场面又何足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谢阳连连点头。
林安无奈,花世还不知道陌以新已经甩手辞官的事。他也不想想,倘若陌以新还是府尹,哪里能在江湖上晃荡这么久。
林安看向陌以新,见他并未有出言解释的意思,只是蓦地蹙起眉头,极快地转身看了一眼。
“怎么了?”林安低声问。
陌以新又四下张望片刻,神情里似乎带着几分警惕与深思,片刻后,他终究摇了摇头,道:“没事,大概是我的错觉。”
林安心念稍动,没有再追问。
陌以新向庭院门口的方向走了几步,朗声唤道:“段少庄主。”
段鸿深一行已经快要走出院子,脚下一顿,回身道:“陌兄还有事?”
陌以新向门外看了一眼,何夫人刚刚拐过通往西二院的石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语气淡淡,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只是想打听一个人。”
“哦?何人?”段鸿深随口便问。
陌以新注视着他,缓缓开口:“尹东阳。”
林安心头一惊,旋即明白陌以新是在试探他的反应,连忙也盯紧了段鸿深的神情。
“谁?”段鸿深微微蹙眉,像是听到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
“尹东阳。”陌以新又重复了一遍,“段少庄主可知此人?”
“从未听闻。”段鸿深的神色有些莫名,“这是何人?陌兄为何向我打听?难不成也来过我巨阙山庄?”
陌以新神色不动:“此人曾说,与贵庄旧有渊源,段少庄主却从未听闻,莫非是他信口开河,诓骗于我?”
段鸿深轻笑一声,道:“巨阙山庄刚建成时,我便在这里了,二十年来从未听说此人,大概是他随口攀附罢了。”
“想来便是如此。”陌以新点了点头。
“嗯。告辞。”段鸿深抱拳,带着众人离去。
林安望着段鸿深的背影,眉心微蹙。
他的神情实在不似作伪。难道说,连他也不知道他那位义父从前的事?
那个已经死去的尹东阳,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
次日,时已入夜,林安与陌以新并肩往西一院走。
林安一路沉默,心绪仍未平复。
他们刚刚送走了遏云岛众人。
先前为了想法子给封一枕医毒,林安便打算用炸药的弱点向段鸿深施压,给他们行个方便,放他们离开。
如今封一枕再无性命之忧,他们却还是去找了段鸿深,提出了让遏云岛先行离开的请求。这是磬音的心愿,而林安同样由衷地希望,万岛主的遗体能早日回归故土,安然长眠。
与段鸿深的交涉颇为顺利。
段鸿深顾及炸药之事,又感念两人破解了两桩凶案,为巨阙山庄解决难题。当然更重要的是,经过昨夜,段鸿深也已看得清楚——遏云岛的人,不可能是杀害段老庄主的凶手。
于是,段鸿深答应了林安的请求。
巨阙山庄果然还有一条通往庄外的地下暗道,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
只不过,遏云岛已经离庄的事,还瞒着其他帮派,在旁人眼中,遏云岛不过是因遭遇剧变而闭门不出罢了。
离七日之期只剩下不到三日,段鸿深怕节外生枝,自然不愿让其他人知晓还有暗道的存在。
林安脑中仍旧是方才分别时的场景——她问磬音日后有何打算,磬音只道,她会守住遏云岛,守住万岛主为他们所有人创造的家。
封一枕紧握着磬音的手,少年的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林安本以为贪嗔痴会因悔恨而一蹶不振,甚至随万岛主而去,可阿贪说,他们三个不会散,也不能散。
因为遏云岛的一众“恶人”们,还要靠他们凝聚在一起,就像……万岛主还在时一样。
逝者已矣,所有人都将全新地面对生命。
这是万岛主用性命铺好的路。或许,也是他算好的结局。
“万望保重,后会有期。”林安和磬音最后将手交握在一起,许久才分开。
“安儿。”身侧传来熟悉的男声,将林安从失神中拉回现实。
“还在想遏云岛的事?”陌以新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用力,带着安抚。
林安缓缓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伤感,道:“如今还有正事未完……从一开始,那七日之约便有些古怪,如今时日已经过去大半,从你昨日探得的口风来看,巨阙山庄所谓的‘捉凶计划’,似乎还未见效。